“我也不过是替月人姐姐,办一件她心里想的事情,你也不要怪我。”
蒋安一惊,瞪大了眼眶,望向手中酒杯。
腹内一阵剧痛向上涌来。
哐啷——茶杯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这、这酒里有毒?”
“是么?”绿竹佯作吃惊,便向蒋安展开袖子,只见袖子上湿了一片。
“若不是公公提醒,我差点儿喝下去了。”
“我跟你拼了——”
蒋安扑向绿竹,绿竹轻轻一闪,他一个不稳,向下倒去,摔了个结结实实。
“忘了提醒你,你动的越厉害,这毒性发作的就越快,你再折腾几下,怕是就要没命了。”
蒋安此时腹中犹如万千虫蚁啃咬不停,当下又惊又怕,强忍疼痛向外爬去。
“救、救命!救命呀!贤妃娘娘杀人啦——”
“君凝。”绿竹轻唤,“听到了吗?蒋公公喊救命呢,快帮他喊一喊。”
“是。”
君凝含笑应下,转过身去的一霎那,猛然换了惊惶的神色,一边向外奔一边喊:
“来人呀,救命啊!救命啊!”
叫喊声惊动了周围的内侍们,都赶过来聚在门口,只是见绿竹在,便不敢靠近,任凭蒋安哀嚎着救命。
“让开,让开——”
一队锦衣卫分开了人群,为首的正是曹钦。
他一见蒋安的样子,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啦?”
蒋安腹内剧痛已经扩散至全身,一口腥血猛烈涌进喉头,卡得他一张脸胀得紫红紫红,嘴巴讲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变僵,气息一点点变弱,眼皮一点点变重,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脑袋一点点垂下,在双目合上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指向绿竹。紧接着两腿一蹬,气绝身亡。
曹钦顺着他的手看去。
绝色宠妃的如花容颜映入眼帘,美得刺目,美得扎心。
*****
彼时的朱祁镇正在园子里散心。
心腹被除,权臣在侧,太后施压,他心里实在烦乱,一个下人都没带,命他们远远候着,独自顺着园中小径,漫无目地的走着。
往后的路该如何布局,权力如何一步步收回,自己究竟是不是太后亲生,思绪犹如一条条线,在他脑海中织成一张大网,纷繁迷乱,错综复杂。
他寻了张石椅坐下,那石椅后是株大树,正好挡住他的身影,教人看不见。
西苑不比宫中,夏日里的园子蚊虫多,为防叮到皇帝和众妃嫔,白日里直殿监的内侍除了打扫,还要负责按时焚烧火绳。
火绳通常由艾草、篙草制成,编成绳子的形状,经过晾晒之后,在第二年夏天可用来点燃,以达到烟熏驱蚊的效果。
那掌司宦官听说皇帝正在这附近散步,赶紧带人抱了几捆艾草制成的火绳分散到树丛间,准备点燃驱蚊,谁知火折子刚亮出来,徐云中急急忙忙跑来,冲他喊道:
“掌司,不可!”
这一声喊直接打破了朱祁镇的思绪,他轻轻皱起眉心,正想出言训斥,那掌司宦官已先开口骂道:
“喊什么喊,万岁就在此处,若是扰了他的清静,你担待得起吗?”
徐云中赶紧解释:“正是听说万岁在此,奴婢才急着来制止。万岁受不了艾草的味道,若焚烧起来,烟味散到万岁那里,岂不惹得圣心不悦?”
掌司宦官知他是个稳重的,闻听此言,立即问道:
“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奴婢句句属实,万岁一闻到艾草的烟味,就会咳嗽不停,喘不上气来。”
朱祁镇心头一跳,那年他被抓到瓦剌,草原上的蚊虫能吃人,瓦剌人也用艾草去熏,只是却不像中原这般讲究,光把艾草晒干了,为了耐烧,还掺杂了干牛粪,一燃起来浓烟滚滚,呛得他落下了个气喘的病根儿,虽说自打瓦剌回来,经过多年调养,早已不碍事了,可这个小小的直殿监内侍,竟然对自己的过往如此了解,朱祁镇不由得侧头望去。
讲话的内侍年纪轻轻,眉目清秀,看着有几分面熟,他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对方。
掌司宦官听徐云中说的真切,不敢再怠慢,连忙收了火折子,吩咐道:
“快快,去换成篙草制成的火绳来。”
“是。”
众内侍抱着火绳正要退下,忽然停住脚步,直直望着他的背后。
“愣什么?快去呀。”掌司宦官催促。
众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徐云中见状,侧目一看,也赶紧跪下,与众内侍一起拜倒:
“参见万岁。”
掌司宦官脸色一变,赶紧转身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扰了圣上清静,望乞恕罪。”
织锦御靴自他视线中经过,来至那位向来低调寡言的内侍面前,轻声笑道:
“朕想起来了,徐云中,对吗?”
徐云中蓦地抬起头来,眸底感情复杂难言:
“难为万岁还记得奴婢。”
“快起来吧。”
帝王亲切的看着他,含笑道:
“朕记得那个时候,你才十多岁,稚嫩的小脸上,却有一双坚毅的眼睛。一晃眼,你已经成人了,朕第一眼瞧见你,竟差点没认出来。”
徐云中百感交集:“万岁却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宽厚仁慈。”
帝王瞟了眼他的打扮,皱眉道:
“朕记得你博览群书德才兼备,怎会分配到这直殿监来做苦力?”
徐云中垂下眼帘,正思索着如何回答,掌司宦官适时插话:
“万岁有所不知,当年他随您从瓦剌回来,因此遭到了排挤,只能来我们直殿监当差,平日里谁都能来欺负几下,肯与他说几句话的,便只有那些相同遭遇的旧人。后来您重回大宝,与他相识的曹公公也一飞冲天,我们也都劝过他,既与曹公公是旧识,但凡登门说上几句好听的,也不至于窝在直殿监这冷衙门,可他就是不肯,说什么君子当如竹,风过不折,雨打不污,曹公公那儿再好,也不是他的去处。”
他已打定主意,近来曹吉祥与蒋安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现下皇帝注意到徐云中,明摆着是要重用,自己平日里和徐云中又无仇怨,不如借此机会推对方一把,也好卖个人情,为以后铺一铺路。
朱祁镇听后,愈发坚定了心中想法,笑问徐云中:
“好歹你与朕共过患难,怎么不来找朕呢?曹吉祥那儿不是你的去处,难不成朕这里,你也嫌弃吗?”
徐云中忙道:“奴婢只是觉得,自己未建寸功,不好到万岁面前求取什么。”
“你呀,为人就是太正经了,这一点,倒是很像另一个人。”
说到这里,朱祁镇脑海中闪过绿竹的脸,微微展颜,道:
“现下朕身边正好缺人,你愿过来侍奉,便是功了。”
徐云中郑重行礼:“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侍奉万岁。”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着急麻慌的奔来,喘着气道:
“万岁,蒋公公他——他死了!”
*****
朱祁镇带着徐云中等人赶到时,几个内侍已经拿布盖上蒋安的尸体。
众人一见皇帝,连忙行礼。
皇帝却一把拉起绿竹,关心道:
“绿竹,你没事吧?”
只见绿竹面如死灰,身上微微发抖,轻轻的摇了摇头。
皇帝见她如此,心中顿生怜爱。
“没事就好,朕就怕吓着你了。”
言罢,这才转身问道:
“怎么回事儿?”
曹钦起身抱拳,回道:
“启禀万岁,微臣奉旨将蒋安递解出宫,不料贤妃娘娘前来,微臣只好在外等候,没一会儿就听蒋安在里面大叫救命,等微臣赶过来,他就死了。”
“ 他怎么死的?”
“微臣已令医官验过,贤妃娘娘带来的酒里有毒,蒋安乃中毒身亡。”
“嗯?”
皇帝瞧向医官,医官战战兢兢,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忙向绿竹问道:
“快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儿?”
绿竹却朱唇紧闭,一言不发。
还待再问,一旁的君凝抢着答道:
“奴婢领了酒,随娘娘来给蒋公公送行,一开始还聊得好好的,哪知道蒋公公一杯酒喝下去,就毒发身亡了。”
曹钦急道:“我们赶过来时,都听见蒋安大喊,是贤妃娘娘杀人,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要抵赖么?”
皇帝惊疑不已,问道:
“绿竹,果真如此么?”
绿竹眼圈一红,点了点头道:
“是,如此看来,蒋公公只能是妾杀的,妾辩无可辩,请万岁将妾交与宫正司发落。”
“冤枉啊!”君凝喊道:“万岁,若是娘娘下毒,又岂会这么不遮不掩的带着毒酒过来,那岂不是自认凶手?”
是了,绿竹一向谨慎,又怎会做出如此蠢事?皇帝略一思量,心中已有答案,定是曹吉祥下手害了蒋安,却趁机嫁祸给绿竹,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想到这里,他强忍怒气,缓缓开口道:
“你说贤妃娘娘是凶手?”
“是,微臣绝不敢欺瞒万岁。”
“酒是朕让贤妃带来的,那朕岂不是帮凶?”
曹钦大惊失色,慌忙跪倒:
“微臣不敢——”
皇帝心中暗骂,好个曹吉祥,仗着太后撑腰,如此明目张胆,胡作非为,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是此时若跟他们翻脸,只怕不好收场——
他正想着如何处置,徐云中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万岁,宫里的宦官,一遭罢黜便自寻短见,这也是常有的事儿,蒋公公只怕是受了打击,一时想不开,倒让人误会了贤妃娘娘。”
“嗯!”皇帝颔首,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谁敢乱嚼舌根,朕定不轻饶。”
众人一齐称是。
此时绿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就要瘫倒下去,幸亏朱祁镇一把扶住。
“不要怕,有朕在!”
绿竹泪水夺眶而出,轻声低泣。
“移驾长乐宫。”
*****
当曹吉祥听到蒋安死讯时,震惊万分:
“糟了!”
“爹,蒋安是您的对头,死便死了,如何糟了?只可惜叶绿竹有万岁护着,儿子实在拿她没辙——”
“啪!”一记耳光重重的抽在曹钦脸上。
曹钦被打的晕头转向,正发着懵,却见曹吉祥抽刀在手,直奔他而来。
“爹,饶命啊,爹——爹——”曹钦吓的连滚带爬。
曹吉祥咬牙道:“若不看你是自家血脉,今日我就活劈了你!”
说罢“当啷”一声,将刀丢在地上。”
曹吉祥战战兢兢,跪行到他身前:
“儿子糊涂,不知哪里做错了?”
“我问你,万岁是更信我还是更信叶绿竹?”
“您是夺门复辟的大功臣,万岁自然是信您。”
“呸,蠢笨如猪!你越攀扯她,万岁越疑心蒋安是我害死的。”
“啊?怎、怎么会?”
“哼,我本以为他们俩是一伙的,没成想她是要借我的手除去蒋安,如今蒋安一死,我如何说的清楚。”
“您不是还有太后撑腰么?不行,咱跟太后说说。”
“我就算去说,太后也不定信我。”
“啊?”
“莫说太后,只怕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是我下的手,她这是算准了别人的心思,这他妈才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曹吉祥气得恨不能将牙咬碎,骂道:
“好狠毒的女人,她明晃晃的杀了人,屎盆子却扣到我头上!这宫里还有一点儿王法吗?”
“爹,咱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曹吉祥冷笑,“她以为只有她会挑唆么?咱们就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夏季将过,朱祁镇为让绿竹忘掉那骇人的一幕,带着阖宫上下提前从南台搬回紫禁城,每夜陪伴在侧,对其宠爱更甚。
而曹吉祥则一改先前的张扬作风,正经老实了一段日子。
这一日,趁着朱祁镇在,他只身来到乾清宫,在殿阁前长跪不起,高声道:
“罪奴曹吉祥,求见万岁。”
火辣辣的日头晒着,热呼呼的气浪熏着,滚烫烫的石板烤着,他也不曾弯过脊梁,跪得笔直,任由汗珠滴下,蜇得眼睛生疼生疼。
御案前的帝王生气地扔下奏折,冷冷道:
“他这是做样子给朕看呢。”
徐云中道:“万岁,曹公公毕竟是功臣,这样任由他跪着,对您的名声总归不好,不如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当面说。”
帝王亦觉有理,平复了下情绪,道:
“叫他进来吧。”
曹吉祥躬身进入殿阁,扑通一声朝帝王跪下。
“罪奴曹吉祥,特向万岁请罪。”
朱祁镇微微一笑:“你是功臣,何罪之有呀?”
曹吉祥伏地叩首:“罪奴曾觊觎贤妃娘娘,便是天大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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