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试探

“哦?”朱祁镇不意他竟如此坦白,眉梢微微一挑:“竟有此事?”

曹吉祥答:“回禀万岁,那时罪奴不知万岁心仪于她,生了非分之想,望乞恕罪。”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动,帝王的心思转了几转,轻轻笑道:

“想来曹公公也不知道,否则去年在南海子,你的侄子曹钦又怎会恰好巡逻到关帝庙附近,被人引了过去,差点夺了绿竹的清白呢?”

曹吉祥脸色一变,忙道:“罪奴不敢欺瞒万岁,她回宫后曾被万岁单独召见,罪奴岂会不知您对她的心意?但罪奴设下圈套,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岁的安危着想呀。”

“哦?”朱祁镇嗤笑一声,“朕的意中人差点被你毁了清白,到头来,朕还要感谢你不成?”

“万岁。”曹吉祥面容恳切,“您有所不知,叶绿竹乃紫荆关人士,当年您身陷瓦剌,紫荆关被破,她父母皆亡,由此便恨上了您和干爹王振。击退瓦剌敌军后,她更视于谦为第一恩人,放在心里如天神一般敬仰,于谦被斩,她对咱们岂会没有怨恨?”

“什么?”这次轮到朱祁镇变了脸色。

“景泰七年冬,朱祁钰曾在清望阁召见于谦,还叫来叶绿竹,许她面见恩人,这事,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哦对了,当时和于谦一起入宫的,还有忠国公石亨,您要不信,可以召他来问一问,听一听叶绿竹在清望阁,是如何表达对于谦的崇敬之情。”

帝王的手蓦地攥紧,唇角现出嘲弄的笑:“原来朕不知道的事,竟然这么多。”

“万岁,于谦身死当天,叶绿竹就在罪奴府中,她听闻消息大病了一场,奴婢寻来大夫悉心医治,谁知她醒来之后,借着敬酒之名妄图刺杀奴婢!您瞧——”

曹吉祥向前膝行两步,朝他举起手掌,掌心上的疤痕赫然瞩目。

“奴婢这掌心中的疤痕,便是她的发簪生生刺穿的!”

朱祁镇瞳孔一震。

曹吉祥红了眼眶,哽咽道:“奴婢知道,万岁您定以为,奴婢设局是为了自己,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藏有杀心的人,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色胆,又如何敢要?”

朱祁镇的一颗心登时乱了套,思绪变了又变。

曹吉祥再接再厉:“万岁,当年您被困南宫,奴婢受尽了欺辱,可不管受多少委屈,日子有多么难捱,奴婢这颗心却一直都是向着您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迎您回宫呐。”

他讲到动情处,流下两行热泪,泣声道:

“万岁,奴婢是干爹一手带出来的,在您未登基时,就跟着他一起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您心里一点都不顾吗?”

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听得朱祁镇动容心软,他长长叹了口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伴朕多年,又有功劳在身,朕怎会不顾念旧情?只是你近来着实张狂,事情做的太绝。”

习惯隐藏情绪的帝王肯讲出心里话,就说明有回旋余地,曹吉祥心下一喜,面容愈发诚挚,道:

“万岁,蒋安为了向上爬,趁机挑唆咱们的关系,奴婢对他心有怨恨不假,抓他个现形,也确是奴婢授意。可他毒发身亡,绝非奴婢所为。”

说着,他举起手掌,郑重立誓:

“真武大帝在上,我曹吉祥若是派人给蒋安下毒,教我不得好死,永生不得安宁。”

对于面前这位帝王,曹吉祥实在太过了解。

当年干爹王振权倾朝野,收取那么多的贿赂,哪怕参奏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飘来,他也未曾讲过一句重话。

可见在他这位帝王心里,私情远远高于大义,有没有做过错事不要紧,是不是忠于他才要紧。

因此,不如干脆坦白自己做下的事,还能换取些他的信任。

朱祁镇见状,果然信了几分,奇道:

“既非你所为,那是何人下手?”

曹吉祥心道:若说是绿竹所为,他定然不信,恐怕刚软下的心又得硬起来,还是别横生枝节的好。

打定主意,他做了一个抹泪的动作,道:

“谁知道是哪个藏在暗处的对家,借机生事,毒杀了蒋安,栽赃到奴婢头上,好让您更加厌弃奴婢!天可怜见,奴婢与蒋安之间并无什么血海深仇,便是再看他不惯,他既已被贬,又何必多此一举惹您不悦?其中实有冤情,万岁明鉴呐。”

朱祁镇沉默不语,思索着他的话。

曹吉祥又道:“万岁的心思,奴婢怎会不明白?您觉得奴婢和太后走得太近,听命于她,可是您仔细想想,当初若非和太后联手,奴婢拿什么迎您回来?而且那会儿,连您在内,不都以为太后是您亲娘吗?奴婢又没开天眼,哪里知道后来会有流言传出呢?”

朱祁镇轻轻点头,忽地问道:

“那你觉得,朕是太后亲生吗?”

曹吉祥一怔,心知此为试探,若要答不好,怕是要前功尽弃。

他思量一番,小心翼翼道:

“后宫的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奴婢不好妄言。毕竟这偷梁换柱之事,前朝也不是没发生过。”

“嗯。”

朱祁镇颔首,面容缓和不少。

他能如此回答,说明还是把自己放于太后之前的。

曹吉祥偷眼瞧他神色,心里增了几分底气,接着道:

“可退一万步讲,即便您非太后亲生,也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养个小猫小狗都会有感情,何况养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天天叫自己娘的人呢?太后又没有自己的孩子,要不是拿您当亲儿,又怎会苦心布局多年,绞尽脑汁帮您抢回皇位呢?”

这番话句句在理,朱祁镇被他说动不少,可想起宸妃的话,亦觉有理。

从前自是没话说,如今嫌隙已生,就像宸妃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身边有个自己人,才能放心。

但他顾念曹吉祥与太后的关系,犹疑了下,只道:

“太后对朕有再造之恩,朕怎会不感怀于心?必当尽心侍奉,让她颐养天年才好。”

曹吉祥如何不懂他的心思?但若戳破,只会弄巧成拙,便作不知,顺着他道:

“万岁一向是个重情的,您孝顺太后,太后自然珍视。也正因为太过在意您,才会想着处处保护您。她纵容奴婢把叶绿竹弄走,不愿您纳入后宫,便是害怕叶绿竹居心不良,在您身边会危害到您。”

朱祁镇微微皱眉,道:“虽说绿竹崇敬于谦,可自打到了朕的身边,她对朕可谓事必躬亲,毫无懈怠,从不曾生过事,更不曾谋过权要过赏,说她居心不良,怕是多虑了吧。”

毕竟是好不容易到手的美人,这段日子的陪伴更是令他爱不释手,他实在无法相信,那张顺从宁静的美丽脸庞底下,藏的是一颗要致他死命的心。

“万岁您是被她骗了!”曹吉祥急忙道,“温柔刀,才最要人命!您是没见过她给奴婢敬酒的样子,低眉顺眼柔情似水,那时奴婢也未想到,她下一刻会拔出发簪,毫不犹豫的刺向奴婢的喉咙!”

“怎么会,怎么会......”

朱祁镇抚住额头,轻揉眉心,心思来来回回,只是拿不定主意。

曹吉祥沉吟了下,道:“万岁,奴婢有一计,可以帮您试一试她,是不是真心待在您身边。”

朱祁镇眼睛一亮,立马问:“如何试?”

*****

清晨,长乐宫。

修长白皙的玉手轻柔的为帝王系着领间的扣子,帝王抚上她的手背,轻轻握住,温声道:

“宫里闷,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她抬起清澈如水的双眸,轻声问道:

“去哪儿呀?”

帝王顿了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拜祭一位故人。”

绿竹不疑有他,想了想道:

“既是拜祭故人,那妾今日打扮,还是素雅一点好。”

言罢,那握在掌心的纤手轻轻抽走,她转过身来到梳妆台前,摘掉发间的金累丝九凤钿,抽开妆屉,寻了几根简单的发簪出来,一一放在发间,对着镜子比了又比。

帝王缓步而至,自她背后俯下身子,伸手拈起妆台上的白玉簪,温柔地插在她的鬓间,扶住她的香肩,眸底蕴起淡淡的笑意,望着镜子里她的如画容颜,温声道:

“这个玉簪很是衬你,就它吧。”

“嗯。”她放下手中的金簪,一脸柔顺:“万岁喜欢它,那妾就戴它。”

他心情大好,忽然就多了信心,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教我失望的。”

此行非为公务,他们只着简单的常服,带了几个随从,乘着马车低调出行。

绿竹安静地坐在车里,透过窗口看着宫阙楼阁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出了紫禁城,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舍不得放下帘子,一路扒着窗沿,贪婪的望着外面的街道、普通的行人,试图从中寻出些从前的影子,闻到一丝自由的气息。

只见马车一路向东,到了米仓东口停下,车帘被随行侍奉的徐云中掀开,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曹吉祥垂手而立的身影。

看到他,绿竹不由得目光一凛。

曹吉祥快步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万岁,娘娘,寺里已经安排好了,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嗯。”朱祁镇握紧绿竹的手,含笑道:“这位故人,也是曹公公的旧识。”

绿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言罢,朱祁镇携着她的手一起下了马车,落地站稳,抬眸望去,是一座寺庙,报恩智化禅寺的门匾赫然醒目。

绿竹那张俏脸立时沉了下去。

智化寺,王振的家庙。

正统八年,王振仿唐宋伽蓝七堂规制而建,被朱祁镇赐名“报恩智化禅寺”。土木之变后,王振被抄家灭族,寺庙却被保留,朱祁镇复辟的第一年,便为王振在寺内修建旌忠祠,立了碑文,并以香木为其雕像,以祭葬招魂。

此寺是五进院落,旌忠祠坐落在北院,朱祁镇拉着绿竹的手穿过寺门,径往北院而去。

空灵神秘古朴典雅的佛乐响在耳边,袅袅升起的烟雾挟着淡淡的檀香袭来,古木参天,翠影婆娑,沐浴在朝阳的晨晖下,一派清幽肃穆。

如此意境,绿竹却无心欣赏,更自在不起来。

她肃着一张脸,木偶一般由着朱祁镇牵着自己来到旌忠祠,直到那讨人厌的塑像落入眼中,方回过神来。

帝王的声音在此时入耳:“王先生伴我长大,你随我给他上柱香吧。”

话音一落,曹吉祥已端了托盘上前,向他二人呈上供香。

昨日,他向朱祁镇献上计策:

“她痛恨奴婢干爹,如果她能向奴婢的干爹敬柱香,那说明在她心里,您比仇恨重要,为了您,她也会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如若不能,则是仇恨未消,万岁,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要及时绝了后患呀。”

帝王默然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此刻曹吉祥的一颗心突突乱跳,悄眼瞅向绿竹。

朱祁镇拈了三支在手,也侧目望来。

只等她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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