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怒涛

她没有动。

就像听不到朱祁镇的话,看不到托盘中的供香,静静立在那里,望着塑像的面孔,一言不发。

曹钦率着兵士守在两侧,虎视眈眈。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这位宠极一时的贤妃就会被按倒,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失了性命。

徐云中的目光则在他们之间,不动声色地扫来扫去。

曹吉祥抬眸望向朱祁镇,予以眼神提醒。

朱祁镇张了张嘴,却不是向他们下令,淡淡道:

“贤妃久未出宫,想是今日受不住马车颠簸,不免精神乏累,咱们就等她一等。”

毕竟事情太过突然,她需要缓一缓。

他可以给她时间缓,多久都可以。

只要她最终做出他想要的选择,如曹吉祥所言,可以为了他,放下心中的仇怨,安安分分的待在他身边。

她就还是他最宠的爱妃。

在场众人皆不敢妄动,曹吉祥端着托盘恭敬的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洗涤心灵的佛乐还在继续,间或夹杂几下悠扬的钟声,铜炉里的供香一点点燃着,通红的香头逐渐化为灰烬,然后坠落在炉里,直至燃尽。

她依旧没有动静。

曹吉祥再次抬目望向朱祁镇。

朱祁镇轻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仍旧不下令,而是耐着性子转过身来,用温和而诚恳的口吻道:

“皇子出生,尤其是立为太子的皇长子,自小是不能和生母住在一起的,需由专门的宫人和宦官服侍。我的祖母张太后对我寄予厚望,在我出生后,便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教养我。娘不能常来看我,爹又忙于政务,更无暇顾及我的成长,以至于到九岁那年他去世,我都不曾好好在他膝下承欢。纵然我是至高无上的太子,却终究也只是一个孩童,怎会不盼望有亲人相伴呢?你知道吗?打小陪在我身边的,就是王先生。”

他抽出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

“当我半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要胆量过人,而是好声安慰我,给我讲故事,看着我入睡。当我想念爹娘的时候,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要专心功课,而是为我画下爹娘的肖像,供我寄托相思之情。当我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时,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只能待在宫里,而是带着我登上高高的楼台,将我驮在他的肩上,让我尽情的观赏紫禁城外的风景。”

儿时的记忆袭来,他渐渐湿了眼眶,声音微微哽咽:

“对于我来说,他不单是服侍我的宦官,教我读书的先生,更像是陪伴我成长的翁父。我是天子,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感情,你能明白吗?”

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完,抚在她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他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眸,等着她的回应。

她迎向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绿竹明白。”

他面上一喜,正要唤曹吉祥递来供香,却听她又道:

“绿竹也有父母家人,对他们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可是——”

纤手指向一旁的塑像,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因为他!他祸国乱政,怂恿你出征瓦剌,害我家破人亡。你要我给他敬香?想想我的父母家人,想想枉死的亲友,我如何能敬?”

通红的秀目满是怨恨,他望着那双剪水瞳仁,惊在当地。

指间一松,手中的香支跌落在地,碎成几截。

曹吉祥也未想到她的态度竟如此强硬,亦是大感意外。

她缓缓跪下,不卑不亢:

“绿竹做不到,愿领万岁责罚。”

徐云中立于不远处,始终安静旁观。

朱祁镇身子微微发抖,难以置信中夹杂着深深的失望。

回过神来的曹吉祥按捺住内心的欣喜,低声提醒:

“万岁。”

朱祁镇心口起伏不停,一双眼睛兀自盯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三个字:

“都退下。”

“啊?”曹吉祥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退、下。”他一字字重复。

曹吉祥急劝:“万岁,不可感情用事呀。”

“要抗旨吗?”

朱祁镇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曹吉祥吓了一跳:“奴婢不敢!”

朱祁镇怒目环视,沉声道:

“今日之事,谁要敢透露出去半个字,朕就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素来安谧缓和的水面陡然掀起万丈波澜,远比平日里就奔涌不绝的波涛来得震撼人心,望而生畏。

他一向宽以待下,何曾讲过狠话?

此次难得动了怒,扒皮抽筋这等威胁之言,在场众人皆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个始料不及,均对面前的帝王生出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感。

曹吉祥也不敢再言,手掌一挥,带着众人一起匆匆离场。

徐云中亦敛了眉目,躬身退下。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旌忠祠内只剩他们两个。

佛乐不知何时停下,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织锦御靴抬起,踩在那几截断裂的香支上,碾成碎末。

帝王挟着浓郁的压迫感逼近,俯下身子,一把捏起她的下颚,猩红的双目几欲冒出火来:

“朕对你百般宠爱,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上,如此情分,都不值得你低头吗?”

滔天的怒气促使他指间不自觉地用力,捏着她的下颚猛地上抬,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登时留下几道红印。

绿竹吃痛,轻轻啊了一声,那蛮横的力道使她身子不受控制的后仰,脑袋轻晃,发间的玉簪滑落,云鬓就此散开,秀发如瀑垂下。

吧嗒,发簪跌于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莹润通透的发簪落入眼中,今晨她柔顺的眉眼浮于脑海:

“万岁喜欢它,那妾就戴它。”

回想此处,他终是有些不忍,手指微微松开,怔怔道:

“今日庙里供的如果是于谦,这香你是不是就敬了?”

“是。”她毫不犹豫的回答。

“哈?”他怒极反笑,“你倒是不怕死呀。”

绿竹平静地回视,眉目傲然又淡然:

“妾若怕死,当初救了您之后,您的弟弟派人来审问妾,想借妾的口实置您于死地,那个时候妾就该低头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心底那块柔软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击中。

他被关在南宫里,绝望之中,意识模糊时紧抓的手腕,墙洞外清秀脱俗的容颜,目光相接时真挚的劝言。

那是他重生的开始,亦是心动的开始。

过往的回忆与眼下的情景交错,在他心里来回冲击,促使他抓在她下颚的五指松开又收紧,收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就是拿不准主意。

她自嘲地笑:“这一条命,万岁想要,就尽管拿去,倒免得曹公公费心挑唆、免得太后苦心提防、更免得您左右摇摆!皇家本色,绿竹早就看透了,不踏着别人的尸骨,如何达到目的?从前您的弟弟要用我的命来取您的命,现下曹吉祥要踩着我的命翻身,您呢,要借我的命讨一个安心,我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女子,在哪个砧板上都是鱼肉!只望万岁莫要牵连我的外婆,绿竹便满足了。”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他的指端,浸软了他的心扉。

汹涌翻腾的怒涛慢慢冷静下来。

他的身周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将他围困中心。

究竟哪个是挑唆,哪个是狡辩,他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才能细细分辨。

指间彻底松开她的下颚,他后退两步,无力地靠着贡桌,目中怒火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纠结:

“我怎舍得要你的命,你起来吧。”

她抬袖擦去脸上泪痕,低头看了眼自己散落的发丝,俯身去拣地上的玉簪。

望着那根玉簪,他又想起曹吉祥昨日的话:

“万岁您是被她骗了!温柔刀,才最要人命!您是没见过她给奴婢敬酒的样子,低眉顺眼柔情似水,那时奴婢也未想到,她下一刻会拔出发簪,毫不犹豫的刺向奴婢的喉咙!”

心头犹如一团乱麻,摇摆不定,烦闷混乱,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始终聚焦在那支玉簪上,眼底流出无尽的困惑与迷茫:

“我只是不知,你手中拿的,究竟是挽髻装饰的发簪,还是要人性命的匕首呢?”

执起玉簪的纤手轻轻一顿,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了他,眼底静如深潭。

“妾有一计,可解万岁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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