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蜕变

当下,赵琮便让艾望远去传晓羽,过了会儿,艾望远小跑回来,向皇帝禀报:

“万岁,元昭仪求见。”

“宣。”

青萝在艾望远的引领下,进了司礼监大院,对着端坐上方的帝王伏地跪倒:

“万岁,那龙纹玉佩是妾的。都怪妾疏忽,下头的人办事不利,才引发了这等误会,还请万岁宽恕。”

朱祁镇原以为她会编排好说辞,不意竟会直接承认,便假装不知情地问:

“朕不记得赏过你龙纹玉佩呀,怎么你会有呢?”

青萝道:“回万岁,那玉佩是妾从前在郕王那儿想尽办法讨来的。”

“哦?”

他微微眯眼。

她倒敢说,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难不成是最近被冷落的太狠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想在人前给他难堪?

当今圣上的妃子,却留着上一个皇帝的赏赐。

“哼。”他微微冷笑,“既是他赏你的,干嘛要丢弃呢?”

她面不改色:“万岁有所不知,妾之所以绞尽脑汁的向郕王讨这个东西,是因为他喜怒无常,总是疑神疑鬼,妾害怕有朝一日会在他那儿被迁怒,才要了这个玉佩做护身符,可以在他那儿抵上一命。”

“哦……”他淡淡道,“他肯赏你这个,倒是不易。”

青萝继续道:“但如今,妾成了万岁的女人,与万岁相处下来,妾被万岁的慈悲大度折服,深知您宽以待下,绝不会动辄要人小命,便没了这块担忧。”

内心暗藏的汹涌波涛登时退却不少,他的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

在人前提及她与朱祁钰的往事,的确令他不爽。

可是在人前夸他比朱祁钰好,却实在让他爽,且这种爽感,远远盖过了先前的不爽。

青萝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冷笑:

果然,把对了脉!

“近来无事,妾与宫人一起整理旧物,瞅见了这块玉佩,心想妾在万岁这儿根本用不着它,既是无用,便教人连着从前他赏的那些东西一并扔了。谁知底下的人做事粗心,被人跟踪都不知道,让直殿监的人捡着了,生了贪心,就跟人谎称是自己的,其实并不知道,金瓜子下面还有个龙纹玉佩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朱祁镇微微颔首,“起来吧。”

“谢万岁。”青萝站起身,又道:“万岁,妾还有话说。”

他的声音温柔许多:“说吧。”

青萝道:“依妾说,什么郕王旧党,意图生事,根本不可能。”

“哦?此话怎讲?”

“万岁您想呀,谁会跟自己过不去呢?从前在郕王手底下,大家过的什么日子,在您手底下,大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哪有人感受过阳光的温暖之后,还想着回到冬夜的寒冷呢?”

讲完这番话,青萝不忘将话头递给司礼监众人,向他们问:

“你们说是不是?”

赵琮呵呵笑道:“是,昭仪娘娘说得对,万岁宅心仁厚,从不轻易责罚下人,大家伙谁不想要这样的主子呢?”

余人也一一附和,全都夸他比朱祁钰仁德,听得他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只是面上仍克制着,轻轻笑道:

“嗯,贪个小便宜嘛,不算大事,罚他半年例银了事吧。”

此话一出,这事算是定了性,赵琮带头拜去:

“万岁仁慈宽宏,宫中上下,无不拥戴敬爱,遇到您这样的主子,实乃上天恩赐呀。”

从司礼监出来,青萝向他福了一福:

“万岁政务繁忙,妾便不多打扰,先行回宫了。”

好不容易碰上他,讲了这么多话,竟然主动回宫,也不出言留他。

眼看她转身离去,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唤道:

“青萝。”

青萝袅袅回首,眉眼温顺:

“万岁,有何吩咐?”

他缓步向前,主动靠近她:

“朕有些时日没去看你了,你心里怨朕吗?”

她微微垂下眼帘,委屈巴巴:

“万岁喜欢妾,皆是因为妾像皇后娘娘,如今来了明嫔,她比妾要像得多。您因为她冷落妾,妾心里也难过,但是想想,也能理解,谁让您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呢?妾没有这个福分当她的替身罢了。”

把他冷落她的原因归咎到尚明心那里,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而非朱祁钰之故。

给足他台阶,给足他面子。

果然,帝王含笑执起了她的手,柔声宽慰:

“哪里没有福分?明贵人相貌虽比你像,性子却不如你,你在朕这里,始终有一个位置,谁也抢不走。”

“真的吗?”

她抬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巴巴瞅着他,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

“真的!”他搂上她的香肩,“今晚,朕就去你的长阳宫。”

红彤彤的灯笼被摘下,长阳宫恢复了生机,再次沐浴在圣恩之下。

长寿宫则等了个空,殿内烛光跳跃,映着尚明心小兽般的眼睛,她自嘲一笑:

“哼,想不到才从叶绿竹那儿撬走了人,就被她抢了去。”

言毕,起身吹灭了蜡烛,殿内归于黑暗。

寂静的夜,犹如巨大的黑色帷幕覆下,笼罩着大地。

随着时间流逝,薄纱似的光亮涌出,一轮红日缓缓升出地平线,将黑色的帷幕冲淡冲散,渐渐地,天地之间被照得亮堂堂一片。

清脆的鸟鸣打窗外掠过,青萝轻柔地为皇帝穿上外衣,系扣的时候,袖口间磨损的线头进入他的视线,不禁微微皱眉:

“这衣服都有线头了,就别穿了,虽说咱大明朝谨遵祖训,不宜奢张浪费,但也不必如此节俭。”

“是。”

青萝轻声应下,眉目间却流露出一丝落寞。

那边的宫女趁机插话:“万岁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娘娘节俭,实在是新衣未到,只能穿旧衣。”

帝王不悦:“尚服局怎么做事的?这入夏都有一阵了,新衣竟还未送。”

宫女再接再厉:“何止尚服局,尚食局也尽送些冷菜冷汤,肉腥子都不见几个。多亏您昨儿个过来,我们娘娘才跟着吃了顿好饭。”

帝王的脸沉了下来:“原以为宸妃是个稳重的,比周贵妃要强上许多,没想到竟这般放纵下人……也怪朕多日未来,才教她们看轻了你。”

青萝微笑:“不怪万岁,您便是多日未来,却从未短过妾什么,仍给妾留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何况您是皇帝,整日里事务缠身,哪有空理会这些?见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不只这宫里,宫外头也是这做派,妾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不过短点吃穿用度嘛,不值什么,好歹比着妾从前的日子,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你呀,真容易满足。”

朱祁镇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向外唤道:

“云中。”

徐云中躬身进来:“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昭仪元氏,端庄淑睿,温婉和顺,晋为嫔位,赐号为和。”

此旨一出,后宫风向立变,除了尚寝局之外的各局,纷纷换了态度。

尚食局赶紧送来好菜好汤,尚服局很快奉上新衣,就连那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也专程来向她磕头谢恩:

“多谢和嫔娘娘出面,否则奴婢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只能冤死在狱中了。娘娘的恩情,奴婢愿当牛做马来报答。”

青萝瞅了眼他脸上脖间被拷打的伤痕,也算解了气,轻声笑道: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以后,我的宫门口勤打扫着些,别再让我宫里的人吃灰便是。”

那宦官的脸霎时红到脖子根,惭愧无比:

“是,奴婢谨记,以后再不会了。”

最后,是宸妃亲自登门拜访,面上关怀备至:

“那些下人,我已经都骂过了,妹妹若缺什么,尽管差人去和我说。我那儿有吉王,平日里忙于教导,难免有个疏忽,你可别往心里去。”

青萝心知定是朱祁镇说了她几句,为了稳住圣心,她才过来表现一番。当下也不戳破,只学她堆起和善的笑容:

“宸妃娘娘客气,当初钱皇后一事多亏您出手帮忙,这点小事,我哪会放在心上?”

“不枉咱们都是跟皇后娘娘亲近的人,这情分,就是稳当。”

宸妃笑着接茬,装模作样的瞟了眼长寿宫的方向,摇摇头道:

“这琉球来的就不一样,总喜欢往周贵妃跟前凑不说,还总害得你——”

讲到这里,她似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掩口,咳了两声道:

“不说了不说了,你重获圣宠,定会遭人嫉恨,以后万事小心呀。”

“多谢娘娘提点。”

各自为战的局面,就是这般,既要互相提防,还要偶尔联盟,彼此之间保持一种微妙而纤弱的平衡。

送走宸妃,青萝揣起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独自一人去了钦安殿,来到了浮碧亭外,站在了上次埋摩睺罗的地方。

然后蹲下身来,打开那个匣子,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马吊牌。

火光亮起,一点点蔓延,最终将精美的匣子也吞噬其中,化为满地灰烬。

一如她破碎熄灭的心。

摩睺罗埋葬了她的天真,马吊牌烧毁了她的节操。

她悲哀的发现,以前的小青萝,再也回不来了。

“元青萝,这你都受得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抬起头来,果见周辰安斜靠着对面的亭柱。

他微微皱着眉心,望向她的目光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

青萝腾地站起身来,打断他的话:

“我怎么会明知他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明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是个玩物,却还是选择逢迎他讨好他,甚至放下做人的尊严,甘愿沦为工具玩物,只为换取那点可怜的君恩。卑贱至此,我怎会受得住,是吗?”

周辰安被她说中,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告诉你,我受得住!再卑贱我也受得住!哪怕让我跌在泥泞里,满身脏污,我也受得住!只要能活,什么尊严,什么贞操,什么底线,我都可以不在意!”

她说的咬牙切齿,那双清灵的眸子仿佛焚起烈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任你泼最多的冷水,都熄灭不了。

他目光震动,心底似乎被那燎原烈火吞噬掉一块,防线猝不及防地裂了一条缝。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钦安殿,正好碰到尚明心过来,两人迎头打个照面,皆是一愣。

青萝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淡淡道:

“忘了和你说,我入宫前,就是靠拼手段讨饭吃的。”

“嗯。”尚明心勾了下唇角,“我低估你了。”

“所以——既然注定要当蛐蛐,困在这宫里斗,那我一定要做活下去的那一个。”

尚明心哼地一笑:“真巧,我也是。”

青萝轻挑眉梢:“想活没问题,但以后再从我手里抢食,就别怪我掀翻你的锅。”

话毕,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回至长阳宫,她让人告了病,今晚免于侍寝。

毕竟昨儿个是为了给尚明心个教训,并不是她的易孕期,因此她懒得伺候朱祁镇。

许是违心的事做的太多,她只觉得乏,从身到心的乏,躺到床上,很快便睡意沉沉,进入梦乡。

梦中,她见到了朱祁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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