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叫逯杲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行事强鸷凶狠不择手段,因是曹吉祥举荐的人,使得朱祁镇心有防备,对其冷落。
虽然这次和人一起前往大同抓捕石氏同党,也出了不少力,却仍不受重用,皇帝只是口头嘉奖,并不给实权。
逯杲上升无门,内心苦恼至极,几次旁敲侧击的向徐云中套话,徐云中只做听不懂,面上笑呵呵,就是不接他的茬。
今日逯杲又垂头丧气的打乾清宫出来时,正逢徐云中给长乐宫送完东西回来,便向他打起招呼:
“逯指挥。”
一看见他,逯杲连忙拽他到了一边,低声恳求:
“徐公公,您行个好,给小的指条明路吧。”
“逯指挥这话真是教人好生不懂。”徐云中并不着急下钩子,打眼扫了一下四周,“这亮堂堂的天,到处都是明路,哪里还用指呢?”
“哎呦喂,我的徐公公呀。”逯杲顿足,“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只要您拉小的一把,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发话,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徐云中目露犹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笑了一下:
“逯指挥有曹公公这棵大树佑护,何须咱家来拉?”
逯杲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他与曹公公不和,是以总提防着自己,不肯吐露真言。
他是武人出身,虽手段狠辣,讲话却不会绕弯,拍起马屁来,不管多露骨的话都说得出口,当下眼珠子一转,谄笑着表态:
“徐公公这是哪里话?小的头顶只有一棵大树,那就是万岁!曹公公么,只是小的当初急于效忠万岁,一时投报无门,才花钱托了他举荐。唉,可恨那会儿徐公公不在万岁身边,不然小的和您更对脾气,也更服您的为人,说什么也得找您来引荐不是?”
见他为了向上爬,可以在转眼间抛却曹吉祥,徐云中方才结束试探,微笑着引入了正题:
“找谁引荐都不打紧,只要逯指挥忠心于万岁,一心为万岁分忧,便是咱家的同路人。”
“对,对。”逯杲见他松了口,忙笑着接话:“小的就是苦恼,不知万岁现在究竟是何心思,寻不到路为他分忧呀。”
徐云中假装沉吟片刻,缓缓道:
“那些个文官奏疏里列举的种种罪名,搁其他皇帝的话,早就定下了死罪。可咱们万岁仁义,向来顾念旧情,若非是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如何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
逯杲回味着他的话,只听徐云中又道:
“逯指挥负责侦缉石氏一门不法之事,以你的所见所闻,您觉得石氏一门有反心吗?”
逯杲登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石氏一门拥兵自重,必有不轨之谋。”
没过多久,逯杲自石彪府中搜出绣蟒龙衣及违式寝床,向皇帝上疏,称石氏一门怀有反心,妄图颠覆大明江山,绣蟒龙衣和违式寝床便是证据。
朱祁镇既不着急给石亨定罪,也不命人查探证据真假,只将逯杲叫到御前,和颜悦色地嘉奖一番,并升他为指挥同知。
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提拔,逯杲便知自己押对了宝,并揣摩出上意:朱祁镇不给石亨定罪,是因为罪名还不够,而非不想。
于是他办事更加卖力,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地找寻一切可以置石亨于死地的证据。
经过两个多月的侦查探访,终于有所收获。
天顺四年正月,逯杲上奏:“忠国公石亨怨望愈甚,与其侄孙石后等日造谣言。近来光禄寺失火,石亨言:此天也。且畜养无赖二十余人,专门伺察朝廷动静,其心实怏怏怀不轨。”
前脚上了奏疏,后脚石亨家仆便在他的授意下出面告发,说石亨怨谤朝廷,欲图谋不轨。
正月二十五日早朝,朱祁镇将逯杲奏章出示给群臣观阅,群臣憎恨石亨已久,众口一词地表态:
“石亨罪大,不可宥!”
戏唱到这儿,总算铺出了帝王想要的台阶。他顺势而下,当场亮明态度:
“石亨之罪,于法难容,朕念其微劳,曲法宽宥,特令闲住以保全之。今乃不自悔悟,敢背义孤恩,肆为怨谤,潜谋不轨,锦衣卫执来,会百官庭鞫之。”
正月二十七日,廷审判决:石亨诽谤妖言,图为不轨,具有实迹。以《谋判律》论之,罪当斩,其家当籍。
石亨一门在北京、山西、陕西、大同的家产庄田被没收充公。
二月四日,朱祁镇将石亨之事敕谕文武群臣,下令逮捕石亨入狱。
二月十六日。石亨下狱二十一天后,不堪忍受种种折磨,疾病得不到正常救治,瘐死狱中。
四天后,其侄定远侯石彪、侄孙石后接连被诛。
至此,曾经风光无两的权门石氏烟消云散。
*****
长乐宫。
君凝轻轻推开后殿内室的门,绿竹率先走进,紧接着是徐云中,再接着是几名宫女,最后君凝收尾关门。
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太上老君画,画前摆着一个供桌,香炉、贡品一应俱全。
徐云中上前,伸手揭去太上老君的画像,后面竟另藏了一张小像,画的不是别个,正是于谦。
此画乃他所作,在于谦的人像旁,特意题上了那首石灰吟。
只见绿竹拈起一支香,点燃香头,双手轻执,朝那画像深深拜倒。
徐云中、君凝、其他长乐宫的宫女也分别立在她的身后,跟着她一起拜了下去。
安静的室内,很快有低泣声传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拜完之后,众人站起身来,绿竹将手中的香缓缓插进香炉里,默默流下眼泪。
徐云中抬袖擦去眼角的泪,望向那支香:
“徐有贞流放,石亨伏诛,还差一个曹吉祥。只是万岁这次为除石亨,不惜让他惨死狱中,难得的动用了雷霆手段。若咱们此时对曹吉祥出手,前后挨得如此之近,以万岁那性子,定会顾忌着名声,怕遭非议,从而不肯整治,反错过最好时机。”
“不急。”
绿竹接过君凝递来的绣帕,拭去脸颊泪珠,淡淡道:
“欲速则不达,就让他再扑腾会儿。等时机到了,我自会一把一把的添火,烧得他体无完肤。”
*****
灵香提着新摘的果子进了长阳宫,刚进青萝屋里,就瞧见她正跟晓羽吃山楂糕,不由得眼睛一亮,指着青萝的肚子问道:
“有动静了?”
青萝摇了摇头。
灵香上前摸了摸她肚子:“我怎么觉着你有肚子了?”
“这山楂糕太好吃了,撑的。”
“嗨!”灵香一屁股坐在青萝身边:“白替你高兴了。”
晓羽拿了一块山楂糕,递给灵香:
“你也尝一口。”
灵香接过来咬了一口,嘟囔道:“你这肚子真不争气。”
“也不能怪她啊。”晓羽分辩道:“这几个月万岁忙着处理朝堂政务,好不容易来趟后宫吧,又赶上她日子刚过去,真是不巧。”
“没办法。”青萝嘬了嘬手指,叹道:“刚处置完石亨,万岁肯定要先稳住国事,希望下个月,可别有什么事再绊住他了。”
“唉!”晓羽叹了口气:“就怕万岁有了空,明嫔和周贵妃又出幺蛾子。”
青萝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就想顺顺利利有个孩子,咋就这么难呢?”
“叹气有啥用?“灵香一脸神秘:“要不我给你使个法子?”
“你有啥法子?”
灵香往窗外看了看,见院中没人,便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蹲到地上,拿茶沾湿了手指,刷刷刷写下周贵妃和尚明心的名字。
“你这是干嘛?”青萝和晓羽都是一脸好奇。
“你们瞧好了啊。”灵香脱了绣鞋,朝地上的名字打去,边打边念念有词:“小人小人都靠边,再抢万岁我就使劲扇!”
青萝一脸嫌弃:“这能管用吗?”
“管用,我娘就用这招打黄了我爹两门亲事,这才有的我,晓羽,来帮忙啊。”
“哦!”晓羽也脱了鞋,学她的样子朝地上的名字打去。
青萝看她俩一脸认真,忍不住好笑。
再看地面上的名字,在鞋底的一下下拍打中,一点点变得模糊。
突然,青萝脑海里闪现出当年在南海子的一幕:
绿竹坐在水边钓鱼,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字。
她悄悄靠近,地上写的是一个个人名:
蒋安、石亨、徐有贞、曹吉祥——
而绿竹写字时容色冷漠如冰,被自己发现后,连忙抬脚去擦。
轰——
青萝脑袋炸开,内心豁然开朗。
原来,原来在那会儿,绿竹就已经在布局了。
定是所谋之事过于凶险,为了不牵连到自己,她才故意远离舍弃。
就像先前在曹吉祥府中,她对曹吉祥起了杀心,便先找了由头把自己骂走,独自对曹吉祥动手!
唉,青萝呀青萝,笨死你了,怎会到现在才发现她的苦心?
蓬莱阁那日,她的眼底,对你明明还有感情嘛。
她没有遗弃你,她只是换了种方式保护你!
一颗心激动地跳到嗓子眼里,青萝噌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晓羽吓了一跳,一鞋底打在灵香手上。
“哎哟,疼死我了,你干嘛?”
晓羽一指青萝,灵香抬头看时,只见她身子发颤,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
青萝也不理她们,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就往外跑。
此时的她,一心就要往长乐宫去找绿竹相认。
“青萝!”
“娘娘!”
晓羽和灵香也一边叫着一边追了出来。
刚到门口,青萝蓦地停住脚步,一下回过神来:
现下危机还没有解除,贸然去相认,绿竹肯定不理,说不定还会引起旁人怀疑,反坏了她的好事。
“不好不好,时机未到。”
她掉头就往回跑,直接从晓羽和灵香中间穿过,跑回屋里,又蹦到榻上。
灵香和晓羽一脸莫名其妙的跟了回来,就见青萝背对着她们,趴在窗台上,微微耸动着肩膀,一颤一颤的,仿佛哭的特别伤心,俩人赶紧把她身子扭了回来。
谁知她一转头,这家伙哪里在哭?眼角眉梢尽是喜悦,呲着一口小白牙,笑得花枝乱颤,还带动得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
见她这副模样,俩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晓羽哆哆嗦嗦的问:“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你别吓我!”
“坏了,坏了!”灵香一脸自责:“许是我学艺不精,小人没打跑,反倒让魔障附了她的身!”
“都怪你,瞎胡闹——”晓羽埋怨起来。
青萝却顾不得跟她们解释,此时此刻,喜悦的花由内而外的盛放,填满了她的心扉,冲散了这些时日的所有委屈与心酸,重新涌起暖暖的希望。
就连被迫委身朱祁镇这件事,也让她找到了新的角度进行自我安慰:
只要自己也有个孩子,将来就能和绿竹一起在宫中养老了!
这样想着,她笑咪咪地去揉灵香和晓羽的脸蛋,呲着牙道:
“我觉着,给皇帝老儿当玩物也不错哦,嘻嘻~”
“糟了,糟了,开始说胡话了——”
青萝却恍若未闻,眉眼弯弯,笑着道:
“我猜——下一个是曹吉祥。”
“啊?什么下一个?”
“怎么又扯上曹吉祥了?”
青萝一脸肯定:“石亨之后,就该轮到他倒霉了。”
“你怎么知道?”
“嘘!”青萝食指竖在唇边,一脸神秘兮兮:“天机不可泄露!”
“完了!”灵香哭丧着脸,“咱们给她驱驱邪吧!”
*****
是夜,紫禁城陷入沉睡之中。
一片寂静中,长阳宫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晓羽披上外衣去开门,来人藏在黑色的斗篷下,夜色之下根本看不清脸庞,便打着灯笼照去:
“谁呀?”
“我要见和嫔娘娘!”
声音一出,灯笼的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五官。
晓羽看得清楚,来人不是别个,竟是尚明心的贴身宫女秋翠!
殿内。
青萝裹着外袍从里间走出,像只粽子似的窝在玫瑰椅里,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问:
“找我什么事啊?”
跪在地上的秋翠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哭求道:
“娘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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