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辰安那儿很快有了动静。
能在轿帘上动手脚,不是尚寝局的人,就是周贵妃身边的人。
内鬼揪出,带到他们面前时,周贵妃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竹桃,竟是你???”
周辰安亦是意外万分,面前这个叫竹桃的宫女,正是着火时,第一个拼命去救姐姐的人。
竹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眶含泪:
“娘娘饶命。”
“好啊。”
周贵妃气得脸色煞白,声音都有点发颤: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串通外人来害我!”
竹桃连忙摆手:“奴婢没想要娘娘的命,只是想为同乡报个仇,不然出事的时候,奴婢也不会冒死去救娘娘了。”
“哈?”周贵妃气极反笑,“原本我什么事都没有,因为你做了手脚,将我置身于大火之中。结果我没被烧死,只是被烧伤,还得谢谢你不成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竹桃解释,“奴婢有罪,可奴婢绝无谋害娘娘之心,求娘娘看在奴婢这些年尽心伺候的份上,饶了奴婢一条贱命吧。”
周贵妃还要再说,却被周辰安抬手制止,他问:
“你方才说是为同乡报仇,究竟是怎么回事?”
竹桃流下眼泪:“原来尚寝局的刘尚寝,是奴婢的同乡,奴婢随娘娘关在南宫那几年,无法与外界联系,是她帮奴婢写信给家人报平安,还寄银子给奴婢的家人治病。”
周贵妃听到这里,叹道:
“她没撒谎,当初就是她把刘尚寝引荐给我的,刘尚寝被处死的时候,她还哭了一阵呢。”
竹桃见她露出不忍之色,立马膝行两步,哀求道:
“娘娘,刘尚寝也是为您办事的,她临死都没出卖您呀。”
周贵妃没了主意,看向自己的弟弟,周辰安向竹桃道:
“想活命倒也简单,只要你老实交待,问什么你答什么,看在过往情分上,自会从轻处理。”
她赶紧表态:“是,知院尽管问,奴婢绝不欺瞒。”
“因为刘尚寝的死,你把账算在了元青萝头上,所以栽赃尚寝局,好把元青萝牵连进来,借我们的手除去她,对不对?”
她垂下脑袋:“是。”
“磷粉这玩意,一般人不熟悉,你要早知道这个法子,早就该用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不是宸妃教给你的?”
谁知她却摇摇头:“不是。”
周辰安一怔:“那是谁?”
“是淑妃娘娘。”
青翠柔软的柳条轻轻摇摆,澄碧如玉的水波缓缓流淌。
傍晚的霞光洒在摇曳生姿的裙摆上,金线绣的牡丹花枝蔓延,开遍了整个下裙,在霞光的映照下,泛起粼粼金光,随着步伐而起伏波动,宛如海浪一般绵延不绝。
淑妃与宸妃一起漫步堤岸,低头看了眼下裙的美妙景象,向宸妃笑道:
“这金线织就的衣裙就是不一样,明明桑蚕丝那么轻薄,可经它一缀,穿在身上就有点沉甸甸了。”
宸妃轻摇手中团扇,笑道:
“沉就对了,沉才说明上面的金线不掺假呢。而且这桑蚕丝吸汗,最适宜夏日穿了。”
“嗯!”
淑妃唇角笑意愈浓,忽地又怅然若失,笑意逐渐散去:
“唉,我入宫这么多年,跟了万岁那么长时间,他都没赏过我一件,可对着皇贵妃,一赏就是好几件。这要不是她送给你,你又转送给我,我哪有机会穿这么好的衣裳?”
“好啦,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宸妃温声道,“咱们哪能和皇贵妃比,能跟着她喝口汤,已是不错了。”
“这倒也是。”淑妃点头,又心生疑惑:“话说回来,她既送了你,你怎不自己穿,反倒给我呢?”
手中团扇微微一顿,宸妃垂下眼眸,唇角勾出自嘲的笑:
“我留着有什么用?你知道的,我侍不了寝,再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也是月亮地里晒被单,白搭。”
淑妃自觉失言,牵起了她的痛处,讪讪着想找补:
“玉函——”
“不打紧,我都习惯了。”
宸妃抬眸冲她微笑,轻轻执起她的手:
“咱俩是同年入宫的,一起当女官,一起进南宫,又一起封妃,你说这衣裳,我不送给你,还能送给谁呢?”
一席话说得淑妃疑惑顿解,心中还感动起来,情不自禁的回握住宸妃的手,眼眶微红:
“当年,你就是因为站出来替我说话,才遭人排挤,和我一起被调去了南宫。后宫人心复杂,但我——只敢信你的话。”
宸妃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含笑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过好眼下才是要紧。”
“对,说起眼下。”淑妃放低了声音,“你听说了么?周辰安没死,尚寝局的人也给放回去了。”
宸妃没有回答,瞟了眼左右,淑妃会意,连忙吩咐随侍的宫女:
“你们退下,我和宸妃单独说会儿话。”
“是。”
宫女们退下之后,淑妃才又叹道:
“唉,原想着只要除掉周辰安,周贵妃失了智囊,自然撑不了多久,咱们往后也不用担心遭她清算。谁知这周辰安的命那么好,竟给躲过去了。”
宸妃也叹:“周辰安那么聪明,想来他很快就会查到你这儿了。”
“啊?”
淑妃大惊失色,登时慌乱不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袖:
“那、那怎么办啊?以周贵妃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我,玉函,这些事都是你教给我的,你要帮我想想办法啊。”
宸妃不紧不慢道:“办法嘛,倒也简单。”
淑妃一喜:“你快说!”
宸妃轻轻瞥向碧波荡漾的水面:“用好这一池碧水,便可化解此局。”
“一池碧水......”
淑妃松开她的衣袖,来到水岸边,探头看了一眼,不解地问:
“怎么化解呢?”
宸妃步至她身边:“我记得,你不识水性,对吧?”
“对。”
“正好。”
宸妃缓缓望向她的眼睛,眸底浮起一丝晦暗难明的笑意:
“可以用你的命来堵上它。”
淑妃顿感不妙,正要开口,忽觉一股力道按在自己腰间,紧接着身子向后坠去!
不,不只自己,下坠的还有宸妃。
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看似是救人反被牵连,实则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大大加重了下坠的幅度!
扑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
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波淹没。
眼、耳、鼻灌满了水,冰冷的窒息感填满了整个身体。
笑容却自对面的宸妃脸上荡漾开来,靛青色的衣裙在水波中如花朵般绽放飘动,宛如美丽的死神降临,在安静地凝视中宣告自己的死亡。
淑妃慌乱的挣扎,双手拼命的向上抓,可她却发现,身上的金缕衣却好似一块大石,压着自己下沉,完全无法上浮。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宸妃微笑转身,熟练地向上游去。
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曾经自己遭受陷害要挨打时,那个不畏强权,挺身而出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
意识渐渐模糊,气力慢慢瓦解,在闭眼之前,她听见水面上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来人呀!淑妃落水了!”
*****
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帘,自苍白虚弱的脸颊不断滑落,宸妃哭得泣不成声:
“她把人都支开,说要和我单独说会儿话,谁知道竟是和我作别,要穿着最美丽的衣裳跳水自杀。妾想救她,可也不知为何,拼尽了全力,就是拽不动她。”
朱祁镇奇道:“这是为何?”
一旁的徐云中答:“淑妃娘娘落水时,恰好穿了件金缕衣,那桑蚕丝本就吸水,再加上金线的重量,就如一块石头压在身上,宸妃娘娘一介女子,水性再好也拽不动。”
宸妃恍然状:“难怪她一定要穿着这件衣服散心,原来是抱着必死之心。”
朱祁镇若有所思,看向那两名随侍淑妃的宫女:
“淑妃落水的时候,你们在吗?”
其中一名宫女道:“回万岁,淑妃娘娘让我们退下,我们便远远看着,只看到两位娘娘说着话,过了一会儿淑妃娘娘走到水边,宸妃娘娘跟了过去,然后淑妃娘娘就落水了,宸妃娘娘伸手去拉,结果也被带进了水里。”
“哦。”朱祁镇点了点头,又转向徐云中:“查清楚了?周贵妃轿子失火、周辰安差点被砸,都是淑妃干的?”
徐云中:“回万岁,周贵妃的宫女已经招认,轿子失火乃淑妃指使。石像倒塌,也已查明,是淑妃买通了修葺山石的工匠,暗中做了手脚。”
朱祁镇目中难掩失望:“想不到她看起来温婉贤淑,做起事来却这般狠绝。”
宸妃目中却尽是伤感:“她得罪过周贵妃,害怕将来被报复,才一时误入歧途,犯下这等罪过。其实她也知道以万岁宽仁的作风,定会留她一条性命,可她为了秀王和隆庆公主,还是选择以命抵罪,希望能消了周贵妃的怨气,不要牵连自己孩子。”
朱祁镇默然。
宸妃顿了顿,又道:“若她得罪的是皇后娘娘,必不会出此下策。”
朱祁镇不假思索道:“皇后一向慈悲为怀,莫说是争个太子之位,哪怕是她差点被废,从太后到周辰安,再到底下跟风的那些墙头草,她也没说过一句不是。周贵妃哪里能与她比?”
讲到这里,他忍不住叹:
“也不怪淑妃误入歧途,实在是周贵妃那性子.....”
宸妃那泪珠又涌了出来,低泣不语。
朱祁镇见状,温声安慰:
“好啦,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太伤心。”
“是。”
“都散了吧,让宸妃好好歇息。”
“是。”
离开宸妃处,顺着石阶向下去时,朱祁镇微微皱眉,颇为烦躁:
“她穿着哪件衣服自杀不好,偏偏是朕赐给绿竹的,真是晦气。”
徐云中问:“万岁,那淑妃这事——是定为畏罪自杀,还是继续查?”
朱祁镇愈发烦乱,正思索间,迎面看到绿竹在君凝的陪同下拾阶而上。
“万岁。”绿竹向他福了一福。
看到她,朱祁镇的眉心立刻舒展开来:
“去看宸妃么?”
“嗯。”绿竹点头,“听说她和淑妃一起落水了,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
朱祁镇想了想道:“淑妃畏罪自杀,救不回来了。好在宸妃识得水性,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没有救回淑妃,她心里不太好受。”
绿竹面露不忍:“失去多年好友,宸妃姐姐心中定然悲伤难抑,这种滋味,妾心里最明白,今晚妾就不侍奉万岁了,想好好陪一陪她。”
朱祁镇知她想到了月人,也不勉强,温柔应道:
“去吧。”
绿竹来到宸妃寝殿,守在门口的宫女见了,连忙向她行礼:
“见过皇贵妃。”
“你们娘娘呢?”
“娘娘在里边等着你呢。”
宫女为她推开殿门,绿竹独自走进,殿门复又关上。
宸妃坐在罗汉榻上,斜倚着花梨木小案桌,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像个没事人般自斟自饮。
绿竹立在那里,与她隔着距离,目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我给你金缕衣,是让你笼络她,不是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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