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一脸难以置信。
青萝轻轻垂下眉睫,敛去目中恨意。
朱祁镇揉揉眉心:“让朕听听,怎么个陷害法呀?”
“回万岁,去年在西苑,贵妃娘娘的轿子着了火,宸妃娘娘想伺机栽赃到和妃娘娘头上,便指使奴婢,用布袋装了磷粉,哄骗和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晓羽拿走,事后又不认,使得宫正司有借口抓走了她,试图来个屈打成招,攀扯到和妃娘娘头上去。”
“时隔一年,为何忽然出面招认呢?”
“因为晓羽挨了板子之后,发了一场高烧,自此烧坏了脑子。奴婢与她颇有交情,为了自己前途,一念之间,害她至此,这一年来寝食难安,饱受良心谴责,因此出面招认。”
艾望远回话时,神色自若,眼底始终一派坦然。
朱祁镇点了点头,暗藏锋芒的目光瞟向宸妃。
宸妃面不改色:“万岁,艾望远不知受了谁的指使,妄图浑水摸鱼诬陷妾,可妾只是协理六宫,他却归司礼监管,妾如何能许他前途,差遣他做事呢?”
此时此刻,她心里清楚,比起自己,青萝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更重。
若随意攀到青萝头上,只会遭到皇帝反感。
因此,她只抹黑下人,绝不轻易向青萝亮出明剑。
艾望远亦面不改色:“吉王深得圣心,宸妃娘娘又是吉王生母,单这一条,便足够大家伙顾虑自己的前途,听命于宸妃娘娘了。”
他这话讲得极是巧妙,既点出宸妃的野心,却未有半个字牵扯到绿竹。
既让皇帝听了进去,又不会引起皇帝抵触。
僵持之时,绿竹弱柳扶风而来,到了近前,朝着朱祁镇袅袅娜娜行礼:
“参见万岁。”
早有知趣的内侍搬来椅子,皇帝脸色舒展,温柔的向她伸出手来,含笑问道:
“你怎地过来了?”
绿竹将自己的手放于他的掌心之中,挨着他优雅坐下:
“妾听说有人指认宸妃姐姐,她平时对妾多有照拂,因此妾来看看。”
宸妃微微松了口气。
青萝目光里止不住的失落。
朱祁镇则是一怔,不免纠结起来。
当初重用宸妃,多半是为了绿竹考虑,可如今,宸妃明摆着恃子而骄,要对青萝不利。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周贵妃忽然叹了口气,朝朱祁镇跪倒:
“万岁,说来今天之事,也有妾的责任。”
“哦?”朱祁镇大感意外,“贵妃何出此言?”
周贵妃垂下眼眸,满是愧疚之情:
“都怪妾平日里行事跋扈,总不顾别人的感受,这才使得大家都怕妾,遇到什么困难也不敢来找妾。若妾像皇后娘娘那般平易近人、善名在外,秀王受伤、隆庆公主生病这种小事,杨姝直接找妾来主持便是,何至于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去求和妃,又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听完这番话,朱祁镇已不是十分意外了,那简直是万分意外!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侧头去问徐云中:
“刚才——是贵妃在说话吗?”
徐云中差点没忍住笑,咳了一下,低头道:
“回万岁,是贵妃在说话。”
“哦……”
朱祁镇恍若梦中,转头又看向周贵妃,一脸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摸着下巴笑道:
“朕晓得在辰安的熏陶下,贵妃多有长进,却不曾料倒,能到如此脱胎换骨的地步。”
“唉~”周贵妃又叹了口气,“不瞒万岁,妾有此转变,也并非全是弟弟的缘故。”
“哦?那还有什么缘故呀?”
“去年在西苑,妾差点被烧死,弟弟险些被砸死,吓得妾胆儿都要破了。所以妾就想,是不是平日里妾太过霸道专横,惹着了老天,才给妾这样一个教训。打那以后,妾就收敛了性子,决定重新做人,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宽恕与眷顾。”
她说着说着垂下泪来,泣声道:
“要知道,妾的父亲病死,另两个弟弟战死,只剩辰安这一个弟弟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我们老周家这根独苗,妾往后也该好好为他积福积德才是。”
朱祁镇也听得动容,眼前的人性子再不好,终究为自己折上两个弟弟,还陪自己度过了艰难岁月,生了三个孩子。
加之去年他们姐弟俩的意外实有隐情,是他为了不波及到绿竹,才强压了下去,因此对于他们姐弟俩所受的委屈,始终缺一个真正的交待。
种种回忆交织在一起,令他的愧疚之情达到顶点,望向周氏的目光柔和许多:
“罢了,你肯知错改过,便是再好不过。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往后只要你修身慎行与人为善,就还是朕喜欢的那个小美。”
她原名叫周美,年少得宠时,他总喜欢一口一个小美的叫,甫一生子,便封贵妃,那时她以为他会宠自己一辈子。
然而随着争吵次数增加,他与她渐行渐远,称呼也就变成极为官方的“贵妃”,再不曾唤过她小美。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昵称,往昔记忆纷纷涌上,霎时间百感交集,泪水簌簌而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祁镇晓得她的心思,也微微红了眼圈,向她的贴身宫女吩咐:
“还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
“是。”
宫女连忙扶起她,往一旁搀去。
内侍一瞧帝王的态度转变,也知趣地给周贵妃搬了把椅子来。
他调整了下情绪,目光移到宸妃脸上,沉声道:
“宸妃暗妒妃嫔,苛待皇子公主,妇行有亏,有损后妃之德,撤其协理六宫之权,闭门思过。吉王年幼,留于长乐宫,由皇贵妃专心教养。”
宸妃身子一震,面如土色:
“是。”
他又侧头看向绿竹,掌心覆在她手背之上,温声安抚:
“放心,便是宸妃不再管理六宫,我也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绿竹微笑:“万岁的决断,自有万岁的道理,妾听您的。再者,说起来,这事也怪妾。”
“哦?你又因何自责?”
“妾身为皇贵妃,却总置身事外,不担后宫之责,才致万岁束手束脚,底下乱象频生。今日之事,也教妾明白了,在其位者担其责,万岁对妾情深义重,妾也应该为您分忧解难才是。”
“好,好,明事理晓大义,不愧是我的绿竹。”
朱祁镇欣慰不已,握紧了她的手,宣道:
“从今往后,皇贵妃主理六宫,周贵妃协理。”
“是。”
在场众人齐应,心思各异,饶是青萝也拿不准绿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朱祁镇又朝艾望远他们扬扬下巴:
“这些个人怎么罚,就由皇贵妃来定夺吧。”
绿竹扫了一圈下面的人,微笑道:
“这次之所以闹起来,是为给皇子公主治病,也算出于忠义之心。依妾瞧,那些来帮皇子公主的,就不必罚了,还可小小的嘉奖一下,也好让下面的人知道,万岁可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而那些路过卷进来的嘛,口头批评几句,下次不要再犯即可。至于那些拦阻皇子公主的,既是听令于宸妃姐姐,宸妃姐姐又受了罚,那便罚半年俸禄了事,日后再犯,革职处理。苛待皇子公主的两个奶娘,就逐出宫去,以儆效尤。至于艾望远——”
皇贵妃的目光落在艾望远身上,淡淡道:
“陷害无辜之人本不可原谅,但自首请罪,若要其性命,恐其他人看了,往后做了坏事也不敢言,一条道走到黑反而祸害更大。看在有心改过的份上,就从轻发落:革去职位,打五十大板,罚一年俸禄,调出紫禁城去。”
“嗯。”朱祁镇目露欣赏,“赏罚有度,有理有据,和当年的皇后一样。”
“万岁。”周贵妃在此时出声,“这皇子公主没了母亲,便容易受下人轻慢。万岁政务繁忙,妾等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能时时看着,若孩子受了委屈,传了出去,岂不坏了皇家脸面?依妾看,不如给他们寻个养母,悉心照料,更为妥当些。”
青萝、灵香对视一眼,目露喜色。
周辰安办事就是周全,卸权卸得顺理成章,梯子也架得恰到好处。
收养一事,无论青萝怎么开口,只要想起朱祁钰,皇帝的心理都会变得微妙。
但由周贵妃借机提出,则要自然得多,皇帝那边也不好驳回。
果然,帝王没有反驳的道理,只能顺着道:
“贵妃言之有理,这件事让朕好好想想。”
“妾瞧和妃倒是个热心肠的——”
周贵妃的话才刚出口,便被绿竹笑着接了过去:
“妾也是这般想的。听闻不止和妃,黎才人、淑婕妤对秀王和隆庆公主也多有照拂,给皇子、公主挑养母,需得慎重。依妾看,不如让两位殿下轮流去她们宫中居住,相处些时日,由妾和周贵妃仔细观察养母人选的言行,适不适宜养育孩子,再做定夺。”
青萝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缓缓凉了下去,她直直盯着绿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对方要挡自己的路。
宸妃倒是甚感意外,一双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周贵妃直接懵住。
来之前弟弟只教她怎么对付宸妃,并保证叶绿竹不会为宸妃出头,却未曾言叶绿竹会挡元青萝的路,这一下始料未及,不知该怎么应对。
朱祁镇原本在犹疑,青萝与朱祁钰仿佛处于他心里天秤的两端,经由千秋宴,青萝的份量的确加重不少,只是对青萝的那点怜爱,远不能抵消对朱祁钰的恨,究竟给不给她孩子,委实难下决心。
但他面上不好表现,想先找个由头拖一拖,现下绿竹给了台阶,立刻颔首附和:
“皇贵妃所虑甚是,就这么办。”
*****
长乐宫。
青萝一把推开门口阻拦的宫女,不由分说的冲了进去,朝里面嚷道:
“绿竹,你给我出来!”
软帘掀开,绿竹施施然走了出来,立在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微微嫌弃:
“六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做派?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青萝一怔,想起自己与她曾这样闯过月人的寝宫,顿时红了眼眶,直视着她,颤声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语气轻佻。
“你少给我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萝眼睛通红,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怒气与寒意:
“我原以为,咱们姐妹一场,便是你不再理我,不愿见我,好歹存着过去的情分,不会互相使绊,彼此默默成全。谁成想——你会这么对我!”
绿竹轻轻匀了口气,微微一笑: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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