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摘下发间的珠钗,一根根掷于地上,笑着流下眼泪:
“君父,君父,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可你何曾在乎过子民的性命?瓦剌一战死了那么多人,在你眼里,还不是如同草芥?不,不只那些枉死的人,后宫里的女人又何尝不是?什么错都没有,就要跟着殉葬,为了能活下来,只能窝里斗,使尽手段费劲心机,谋求生的机会。可是你呢,还要挑剔人虚伪,嫌弃人心眼儿多!也不想想,当初你被俘瓦剌尚苟且偷生,想尽办法回宫呢,怎么你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们就不可以拼尽一切的活着吗???”
她的一席话深深刺中六宫诸人的心结,大家深有同感,皆有兔死狐悲之意,尤其是那些没有孩子的,更是神情哀伤,默默垂泪。
帝王惊在当地,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说不出话来。
绿竹反他,他并不十分意外,因为她本就是那样的性子。
傲骨不卑,宁折不弯。
可是青萝反他,才教他难以接受。
要知道她从来都是安之若命,逆来顺受,不曾对他有过一分一毫的违逆。
只要能让她安稳的活着,一切苦难都可承受,自我消化之后,依旧笑脸相对。
刚直锋利的翠竹扎你不稀奇,柔软温顺的小草反抗才稀奇。
明知力量悬殊,明知利弊得失,却依旧选择支棱起来,凝起全身能量,不畏生死,也要给你这一击!
青萝泪流满面,抱紧了怀里的骨灰坛,泣声道:
“你想要名声,可名声不是靠底下的人吹出来的,是靠你自己挣出来的。想要别人夸你是好皇帝,你得先拿别人的命当命!”
她的话宛如一道又一道霹雳,给帝王的精神世界来了狠狠的重创,击得他破碎支离,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颤巍巍向后退去。
宸妃、周贵妃连忙来扶。
帝王堪堪站稳,对她怒目而视,恨声道:
“元青萝以下犯上,来,来人呀,给我拉下去处死!”
话音刚落,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
“不要!”
循声一看,是钱皇后在晶儿的搀扶下,着急麻慌的赶了过来。
原来周辰安收到消息,晓得是宸妃布局,便赶紧派人去告知钱皇后,让她来救青萝。
钱皇后一进殿,正好听到处死青萝的消息,想也不想,急声阻止,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下:
“万岁,求您,留青萝一条小命吧!”
帝王意外,却用命令的语气道:
“皇后,起来,这里没你的事!”
钱皇后却不像往常那般顺从,反抱着帝王的腿哭求:
“您要杀她,就连妾一起杀吧!”
帝王一惊,忙去扶她:
“你、你这是何苦呢?快起来!”
“是妾当初软弱,没能阻止您宠幸她,才让她困在这里,一步步跌入深渊,造就如今下场。”
钱皇后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哭得泪流满面:
“万岁,妾这一生从不曾开口向你讨要过什么,今儿个,你就许了妾,饶青萝一命吧!不然妾也不活了!”
朱祁镇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发妻,她一辈子没求过自己,就是想把她贬去白云观,她也不肯向自己开口求情,可是她今天却用性命相逼,求自己放过元青萝。
为什么,是自己错了么?
不,自己是帝王,是真龙天子,就算天下人都错,自己也不会错。
他看着皇后那双已经失明的眼睛,那双眼睛虽已无神采,却在泪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泽。
此刻他的心中忽然感觉无比的乏累,摆了摆手:
“好,看在皇后的面上,我今儿个先不杀她。来人呀,将元青萝打入大狱,如何处置,容后再议。”
话音一落,内侍一拥而上,青萝只觉双臂一紧,怀中的骨灰坛被人抢了去,整个人被架起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外滑去。
帝王的精气神也仿佛被抽干,眼皮越来越重,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最后晕倒在众妃怀里。
“万岁!”
众人急唤,帝王却无反应。
周贵妃忙传太医,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帝王身上时,宸妃却缓缓望向那个被内侍夺回的青瓷坛上,眼神复杂难言,幽幽轻叹:
“我做不到。”
殿内混乱嘈杂的身影在青萝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砰——殿门关上。
她被彻底架出了清虚殿,去往一个新的牢笼。
*****
“你不是想活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监牢里,隔着栅栏,周辰安如是问。
青萝一脸平静,淡淡地笑了笑:
“我是想活着,但首先——我得作为一个人活着。”
周辰安怔了一下,霎时红了眼圈。
“谢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
青萝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默默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墙壁坐下,垂下眼帘:
“我会在这里面,日日为你祈福,望你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牢房内外安静一片,他没有应声,良久,青萝方听到脚步声起,一点点的渐行渐远。
她终是忍不住,悄悄抬起双眸。
油灯里跳跃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与渐渐变小的脚步声不同,他的身影反而是离得越远就变得越大,整面墙都要撑不下。
仿佛也被困在了这里。
青萝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闭上眼睛,直到听见牢狱大门关上的声音,确信他已离去,才敢睁开。
烛火下的墙壁空荡荡一片,不见他半点影子。
从此,青萝的世界与外面隔绝,囚于这一方牢笼。
她再看不到外面的天空,闻不到外面的花香,吃不到外面的美食。
所有关于外面的事情,她都只能从狱卒那里观察得来:
额角鬓发湿着,不停的打喷嚏,这一看就是淋了雨,今儿个外面是风雨天。
靴子上踩着雪,这是入冬了,下了大雪,今儿个外面的雪景定然不错,不知钦安殿的梅花开得可好?
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手里掂着赏钱,只要进门就互相说祝福话,难不成——春节又到了?
她抬头望向那面烛火映照的墙壁,想起去年许的愿,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周辰安还在宫里吗?
天顺八年的正月十五,晶儿提着食盒来看她。
“自打把你下了大狱,万岁那身子,就跟被抽了梁柱的房屋一样,一下就塌了,先前中毒的病症发作得更厉害了,挡都挡不住,现在躺床上,连喘口气都难。”
晶儿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碟菜品点心,从缝里一一给她递进去。
“所以呀,今年的元宵晚宴不办了,趁着没人注意,皇后娘娘派我来看看你。来,吃点吧。”
“替我谢谢皇后娘娘。”
青萝轻轻拿起筷子,端起了碗,慢慢吃了起来。
只是如今这心境,再可口的美食进了肚,也提不起精神。
晶儿瞧她这食之无味的模样,忍不住问:
“饭菜不合胃口?”
“不是,我只是在想——”
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即将燃尽的油灯上,幽幽道:
“他怕是快了吧……”
晶儿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帝一去,她要么跟着殉葬,要么被处死。
“唉,别想那么多。”晶儿摆摆手,“说不准他把你忘了,也说不准,他一想开,就把你放出来了。”
青萝默然不语。
晶儿也找不出旁的话安慰,想到一处,从食盒底部拿出一个红色的福字剪纸,给她贴在栅栏上:
“青萝,许个愿吧。”
“不许了。”青萝凄然一笑,“我年年许,年年都不如愿。既是如此,还许它作甚?”
“别这样,万一呢?”晶儿好声劝,“老天爷欠你那么多次,总要满足你一次,对不对?”
青萝听了,想了想,盯着栅栏上的福字,怔怔道:
“我想从这儿出去,我想活下来,老天爷,你会让我如愿吗?”
*****
正月十六,乾清宫。
大冷的天,冻人的夜,殿外却等满了人。
钱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默默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宸妃一脸凝重,始终关注着殿内动静,不曾移开过目光。
尚明心靠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衣襟。
黎莎、尹美淑二人窝在墙角,黎莎忧心忡忡,低声问尹美淑:
“虽说咱们一开始是跟着周贵妃的,可后来和宸妃走得也近,你说周贵妃要赢了,会不会找咱们算账,让咱们也下去陪万岁作伴呢?”
尹美淑轻叹一声:“你以为宸妃赢了就会没事?别忘了,咱们后来和元青萝走得更近,她们两个闹成那样,就不会找咱们算账了?”
“啊?”黎莎哭丧着脸,“怎么哪头的路都走不通呀,还以为有了孩子就能免了后顾之忧,如今看,这小命还悬着呢。”
“可不是?”尹美淑无奈一笑,“任你多努力,能不能活命,还是要看他们掌权者的心情。”
那边的玫选侍和兰美人就没有这种烦恼,俩人没有孩子,对于她们来说,无论谁上位,自己都会成为陪葬者。
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无力。
干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手拉着手,并肩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另有一众皇子公主,整齐有序地等在另一侧。
一片安静里,只有周贵妃的脚步声一直持续着。
她心里着急,在廊下不停地踱来踱去,尖足凤头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哒哒声不绝,在寂静中,仿佛钟声一般,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大家,皇帝大限即到,各人将迎来自己的命运。
吱呀——
宫门开,有内侍通传:
“周知院到了。”
尚明心立刻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去。
清俊脱俗的道士揣着拂尘,在清冷的月光下,踏雪而来。
周贵妃连忙迎了上去,急道:
“万岁召李学士在里面单独说话呢,不会改立太子吧?”
周辰安望了眼殿内,镇定自若:
“万岁既召我来,那就说明他还没有拿准主意,急也没用,静待结果吧。”
殿内,病榻上的帝王奄奄一息,对李贤道:
“如今朝政安稳,唯有承继江山大统的人选,朕仍心有顾虑。”
李贤闻言,伏地大拜:
“此国本也,不可动摇,愿陛下三思。”
帝王幽幽一叹:“那么是非传位太子不可了?”
李贤顿首:“宗社幸甚!”
“传太子和辰安进来。”
“是。”
殿外的内侍一通传,周辰安便对姐姐道:
“国本已稳,你的心可以放肚子里了。”
言毕,与朱见深一同进殿。
李贤扶着朱见深到了病榻前,道:
“快快跪谢万岁。”
朱见深叩头:“儿子叩谢父皇。”
后面的周辰安也朝皇帝拜去。
朱祁镇轻轻按了下手:“都起来吧。”
周辰安起身,朱见深却不站起,抱住父亲的脚泪流不止,哽咽无话。
朱祁镇也不禁红了眼圈,潸然泪下,弥留之际,难得露出父子间的慈爱神色,轻轻抚摸自己这个长子的脑袋,道:
“人固有一死,天子亦不可幸免,无须讳之。为父去了之后,你继大统,有几件事,需得遵行。”
朱见深泣不成声:“爹、爹爹尽管吩咐,儿子定、定当照做。”
“好,其一,李学士耿介忠直大公无私,你要多启用他这样的贤臣,勿要听信小人。”
“是,凡、凡有国家大事,儿子必、必虚心听从李学士的意、意见。”
“其二,善待你的兄弟们,莫要同室操戈。”
“爹爹放、放心,不管从、从前有何恩怨,儿子必不清、清算旧账。”
“嗯,其三,皇后钱氏名为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他日寿终,与我合葬。”
“皇、皇后宅心仁厚,便是爹、爹不嘱托,儿子也会善、善待于她。”
“好,好孩子。”朱祁镇欣慰不已,“还有最后一件事。”
“爹爹请讲。”
“殉葬非古礼,仁者不忍,众妃不要殉葬。”
“是,儿子谨、谨记,往后定会杜、杜绝此风。”
“好,你们先退下吧,我和辰安单独说几句话。”
“是。”
李贤扶着泣哭不止的朱见深退出殿外,周辰安步至病榻前,作了个揖:
“万岁。”
朱祁镇望向天花板,幽幽道:
“易经有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若天下之人的吉凶祸福,皆取决于冥冥之中的天意,那当年我被俘瓦剌,紫荆关破,无数百姓惨死,是我的命,也是他们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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