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苏尚寝、青萝、绿竹脸色皆是大变。
兴安口中的六年前复辟,便是后世所称的金刀案:
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剌回来后,居住南宫,有一个内侍阮浪,服侍他很是尽心,朱祁镇感激之余,便在他生日时送了一把精致的金刀做礼物。
后来阮浪将它送给门下宦官王瑶,王瑶得了金刀非常开心,到处炫耀。锦衣卫指挥卢忠知道了,有意讨好当今皇帝朱祁钰,便偷了金刀去告发,说太上皇与阮浪、王瑶勾结,图谋复辟,金刀就是证据。
朱祁钰便利用这个机会,下令对阮浪、王瑶酷刑逼供,希望牵出朱祁镇,可阮浪和王瑶偏偏都是有骨气的人,不论如何拷打,始终咬死金刀只是礼物,无关复辟。
最后王瑶被凌迟处死,阮浪也老死狱中,朱祁镇受到牵连:南宫防守加强,树木全部砍掉,防止有人攀越树木越过高墙联系。大门上锁,锁里灌铅,只留一个墙洞,用以递送饮食衣物。
南宫由此彻彻底底变作一座监狱,将朱祁镇与外界隔绝。
苏尚寝久在宫中,绿竹又居于京郊,对于这个有名的大案自然知晓,更明白朱祁钰一心想找由头处置朱祁镇,此番一个应对不好,她们便要步阮浪、王瑶后尘,沦落为皇权相斗的冤死白骨!
青萝虽不了解金刀案,却也明白无意间卷入了皇权相争的漩涡中,急得冷汗直流,只听绿竹沉声道:
“奴婢只是救人,并未谋反。”
“哦?”兴安眼睛微眯,“那你就好好说说,人是怎么救的,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太上皇六年未见外人,怎地今天就偏偏和你说话了?”
面对这欲加之罪,绿竹一时无言。
“这儿要是说不清楚,就去大狱慢慢说。”兴安大手一挥,“来人呀,带她走!”
几名小宦跨步上前,伸手便去扯绿竹,青萝一听要抓进天牢,本能地扑到绿竹身前,张臂挡在前面:
“不要!”
小宦们皆知朱祁钰对她偏爱有加,一时之间不敢乱动,僵在那里,齐齐望向兴安,等他拿主意。
“青萝姑娘,咱家劝你一句。”兴安语重心长,“有些浑水趟不得,溅一身泥是小事,淹死在里边就不值了。”
“随手救个人而已,哪就这么大的罪?”青萝声音里透着哭腔,“公公,您行行好,向万岁求个情,就说这次无心之失,以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他饶了这一次,奴婢要蒸要煮都随他。”
兴安摇了摇头,叹道:“事关江山根基,姑娘当真以为,区区儿女私情就能动摇万岁?能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若再冥顽不灵,无非是多套刑具,多间牢房而已。”
“兴安公公说的对。青萝,听话。”
绿竹面如死灰,伸手去拨青萝的手臂,青萝却仍旧不肯放手,不愿她被这么带走,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一个劲儿的摇头哭泣:
“去了会死的,会死的。”
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过,被深深的无力感充斥着围剿着,脑海里浮现出朱祁钰的脸,想他也曾与她们说说笑笑,赏赐多多,当真翻脸无情至此吗?
她实在难以置信,可是耳旁清晰地传来兴安淡淡的声音:
“都带走吧。”
青萝只觉肩膀猛地受力,先是狠狠一压,接着两只胳膊架在腋下,攸地提起整个身子,与此同时,她看到绿竹和自己一样,像货物一样被拖着,两人被一股不可抗拒的蛮力往外带去,脚底划过一块块石板,一步步陷入不可知的恐怖地带。
她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睁眼便会醒来,就当她打算闭上眼睛时,忽听一人喝道:
“且慢!”
众人望去,一名嬷嬷带着几名宫女来势汹汹。
苏尚寝眼尖,认出那是孙太后身边的心腹李嬷嬷,立马向她行礼:
“李嬷嬷。”
兴安见了她,脸色微变,却也向她微笑着打招呼:
“嬷嬷。”
李嬷嬷微微点了下头,扫视众人,朗声道:
“太后懿旨,召叶绿竹、元青萝即刻入清宁宫问话,不得耽搁。”
“是。”苏尚寝赶紧应,向拖着她们的小宦道:“太后有旨,你们还不放人?”
小宦不敢乱动,又看向兴安,兴安迎向李嬷嬷:
“她们去不得!咱家是代万岁问话。”
李嬷嬷微微一笑:“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万岁有什么话,便一同去清宁宫问吧。”
兴安一时语塞。
李嬷嬷又看向绿竹和青萝,提醒道:“愣什么?你们要抗旨么?”
“奴婢不敢。”
反应过来的两人连忙挣脱那些小宦,快步来到李嬷嬷跟前,随她去了。
苏尚寝望着她们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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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
青萝、绿竹跟着李嬷嬷刚进得院内,便远远瞧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立于殿门口,往这边张望着。
当朝孙太后。
这个历经五朝六帝,由贵妃扶正,第一位有徽号的明朝皇后。
青萝、绿竹对她耳闻已久,从曹吉祥的只字片语中便能猜出她的手段之狠,心中畏惧有加,不想此时见了她,却是满面风霜,望眼欲穿的模样。
仿佛不是那个凤仪天下雷霆万钧的太后,只是一个爱子心切饱经沧桑的母亲。
一看到青萝、绿竹二人,她立马快步迎了过来,没有半点太后的架子。
两人慌忙下跪:“奴婢见过太后——”
膝盖还未放平,已被孙太后伸手扶住:
“免礼,快起来吧。”
“谢太后。”
青萝和绿竹站起身来。
孙太后看着她们,张了张嘴,道:“他还好吗?”
青萝和绿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太后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的亲儿子太上皇朱祁镇了。
绿竹点头,嗯了一声。
孙太后又问:“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绿竹一愣,想了想说:“奴婢第一次见,不知道对比以前,是胖还是瘦。”
孙太后亦是一愣,而后释然一笑:
“是呀,你第一次见,自然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想他在那里必然不好过,怎么可能会胖?”
接着,她又长叹了一口气:
“老身也有六年没见了。”
一旁的李嬷嬷提醒道:“太后,外面天寒,您注意身子,还是进屋说吧。”
“对对,来,进屋说。”孙太后笑着转身进屋。
两人只好跟着进了殿内,孙太后于暖榻坐下,向左右道:
“赐座。”
宫女搬了两张椅子来,青萝绿竹你看我我看你,却谁都不敢坐。
孙太后见状,亲切的向她们招呼:
“没事,到老身这儿,别拘束。”
青萝绿竹不好再推辞,便依言落座。
李嬷嬷向其他宫女递了眼色,众宫女会意,跟着她一齐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殿门。
殿内只剩她们三人,孙太后方缓缓开口:
“哪位是绿竹姑娘呀?”
“奴婢是。”绿竹应。
“听说你今天救了万——”讲到这里,孙太后停了一下,又改口道:“救了太上皇。”
“回太后,奴婢进不得南宫,真正动手救太上皇的是钱娘娘,奴婢不过是在外面口授了些急救的土法子,幸而有用,算不得什么。
孙太后目露欣赏:“做事不居功,真是好孩子。你且跟老身讲讲,当时是个怎样的情境?”
绿竹知她心系儿子,便讲述起来:
“奴婢今日去送果,刚把果盒放进去,手腕便被一个人抓住,然后听见他喊——”
“喊什么?”孙太后忙问。
“娘,你来接我了,娘。”绿竹小心翼翼地答。
孙太后听了,静默不语,良久,怔怔滑下泪珠来,凄声道:
“我的儿......”
绿竹不想她过于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接着道:
“太上皇应该是因为太过焦虑,引发了癔症。”
孙太后点了点头,拿帕拭泪,哽咽道:
“他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生却这样大起大落,精神哪里受得了?”
青萝、绿竹皆不说话。
“后来呢?”孙太后又问。
绿竹继续讲道:“后来奴婢挣脱,太上皇后退,一不小心磕在了柱子上,当场昏了过去。奴婢瞧着像是急火攻心咬到了舌头,便在墙外告诉钱娘娘如何做,然后太上皇就慢慢醒来了。”
“他醒来后,情况可好些了?”孙太后追问。
“看着好多了,已恢复如常。”
“有没有再说什么?”
“奴婢当时急着回宫复命,不敢久留,因此不知他说了什么。”
“哦......好孩子,多亏你了。”孙太后又转向青萝:“你就是青萝姑娘了?”
“是。”青萝应。
孙太后脸上泪痕已干,换上和蔼的笑:
“听贞儿说,你时常逗沂王开心,他总是盼着你去。”
“回太后,奴婢看着沂王孤零零的,总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便想给他带些欢笑。”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孙太后倍感欣慰,“老身会亲自去找皇后,升你们做六品司苑——”
谁知,绿竹听了此话,立即拉着青萝扑通跪下:
“奴婢不敢奢求赏赐,请太后收回成命。”
孙太后微微一怔:“哦?”
绿竹将头埋得低低的:“奴婢救人,和他的身份无关,即便当时是一个乞丐,也会去救。再者奴婢之功甚小,实在无足挂齿,不值太后赏赐。”
青萝见她如是说,也跟着道:“奴婢也是,在奴婢眼里,沂王和普通小孩子没什么区别,请太后收回成命。”
孙太后定定望着她们,思索了下,缓声道:
“不论我儿是天子也好,是乞丐也罢,有人救了他,我这当娘的总该谢一下。沂王同理。虽说我这老婆子久居深宫,无权无势,倒也从不乱发赏赐。知道的,是你们不肯领我这份心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老婆子不如寻常百姓家懂事。另外嘛,这也不算什么封赏,说到底,老身也有私心在里面,只盼你们日后再去南宫,能方便些,那边有什么事,回来跟老身讲个一二,只当缓一缓老太婆这六年见不到儿子的苦楚。”
两人见她说得诚恳,皆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担心会牵累月人,不敢开口答应。
孙太后观察着她们神色,又道:
“老身也是看你们人好,打心眼里欣赏,才想将你们收作自己人。”
接着她又微微俯下身来,望着她二人:
“你们放心,虽说在宫里,老身这片云不是最大的,但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只要你们忠心做事,这外头的风雨呀,吹打不到你们。”
青萝听了此话,心中思量:
护得住我们,护得住月人姐姐吗?
可话说到这份上,若不应她,岂非连太后也得罪了?
唉,我们三姐妹,原本好好的过日子,怎就卷入这等麻烦里了?
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真是好生危险!
只听绿竹道:“我等身份卑微,甫一入宫便获升迁,如今再受太后恩赏,犹如蒹葭倚玉,必遭人嫉。”
孙太后面露愠色,旋即转瞬而逝,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
“只当老身求你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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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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