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她如此纡尊降贵放低姿态,全部愣住。
青萝心呼:完了完了,这回没有退路了,她与万岁之间,免不了要得罪一个,往后在这宫中的日子铁定不好过了。
这时,绿竹抬起头来,轻叹一声:
“太后如此抬举,真是折煞奴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奴婢只怕此举会连累太上皇!”
“哦?”
“奴婢进宫时,已与青萝、月人义结金兰,情如姐妹。如今月人圣眷正浓,这宫中上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们,巴不得在我们身上找出错来。当年太上皇以金刀赐内臣,便掀起轩然大波,太上皇也因此差点蒙冤,最后南宫被封,不能再见亲人。若我二人与太上皇走近,被人寻了借口做文章——”
绿竹讲到这里,目光直视孙太后:
“太上皇又会被如何处置呢?”
孙太后被刺到痛处,心头一震,目中精光闪烁:
“兴安今日找你们时,都说什么了?”
青萝连忙道:“他说复辟死罪,要诛九族,还要将我们打入大牢去审!”
绿竹点头,接着道:“其实奴婢究竟与太上皇有没有勾连,对万岁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缺一个杀太上皇的理由,而奴婢这一次,恰好给了他一个理由而已。”
孙太后缓缓起身,背转过身子,望向窗外,连连冷笑了几声,却是不语。
忽然,她转回身来,抓起桌上茶杯,猛地掼到地上。
啪!
茶杯摔个粉碎。
青萝吓得一哆嗦。
“来人呀!”孙太后大喝。
青萝不知她为何转变忽然如此之大,愣愣的望着。
只见李嬷嬷带着一众宫女涌进,看见眼前情形也是一怔。
孙太后指着她们,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给我将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赶出去!交由宫正司发落!”
她看起来情绪激动,甚至重重咳了起来。
李嬷嬷赶紧到她跟前,帮她顺气: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孙太后的声音似气得微微发颤:
“让宫正司好好打她们一顿板子,消一消我心头怒气。”
“是是。”
李嬷嬷一边应着,一边向宫女使眼色。
两名宫女立即上前,押着青萝、绿竹退了出去。
出门后,还隐隐听到孙太后和李嬷嬷的声音:
“老身好心抬举她们,她们竟不知天高地厚,敢拒了老身!”
“她们有眼无珠,这种人不要也罢,太后不值当为她们生气。”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均明白过来太后用意,只有处置她们二人,才能消除朱祁钰的疑心,更不会再给他第二个金刀案的口实,所以此举定是明罚暗保。
想明白此处,青萝便将计就计,发挥特长,装作惴惴不安的模样,咧嘴向绿竹哭道:
“绿竹,你跟太后求求情呀,怎么办呀,我们会被打死吗?我好怕呀。”
绿竹只是叹气:“听天由命吧。”
两人被送入宫正司,掌管宫正司的正是杨尚宫,在她的授意下,各打了二十虚板,皮肤一片红肿,然后命人高调抬回。
回去路上,所遇宫人纷纷侧目。
一时间,二人被太后责罚一事传遍了后宫。
回到尚寝局,苏尚寝早在那里等着,赶紧让人扶她们到床上。
青萝趴在床上,只一个劲儿的叫疼。
“原来以为你们是稳妥的,偏偏惹出这等事来,万岁、太后全都惊动,还挨了这些板子,平日里的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
苏尚寝嘴上教训着她们,手上却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药膏,给她们轻轻涂抹伤口。
两人不愿苏尚寝也卷进这些事来,便未讲太后用意。
绿竹道:“有些好处能受,有些好处受不得。我宁愿挨这顿板子,也不想上太后这条船。”
青萝道:“都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好好的当个差,平白沾了这些麻烦,尚寝,这沂王府和南宫我们是再不敢去了,您给我们派个别的差事吧。”
“哼,你们就是敢去,我也不敢派!”苏尚寝道,“这段日子,你们且养着伤吧。”
“谢尚寝!”青萝一喜。
“别高兴的太早。”苏尚寝给绿竹涂完,又来给青萝涂,“太后余怒未消,还专门去了坤宁宫,找皇后娘娘告了你们的状,非要她赶你们出宫。”
“啊?她做的也太绝了吧。”青萝皱眉。
“可怜皇后拖着病体,还得好声劝她,最后总算劝住,罚你们一年俸禄了事。”
“又罚?”青萝哭丧着脸,“怎么天天和我的俸禄过不去?我这一年才赚几个小钱呀?哎哟哎哟,尚寝您手轻点,疼死我了。”
“该!”
苏尚寝口中骂着,手上的劲儿却小了许多。
抹完药之后,她收起药膏,帮她整理好衣服,盖上棉被,问:
“折腾了这半晌,还没吃东西吧?”
青萝扁着嘴委屈巴巴道:“没有,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该!让你们逞能!还好我那儿留了点饭菜,等着,我去给你们拿来。”
苏尚寝说着便往外走去,刚到了院门口,却迎面碰到兴安走来。
见了他,苏尚寝不由得身子一颤。
兴安冲她嘘了一下,低声道:
“别声张,靠一边站着。”
“是。”
苏尚寝垂手立在一侧。
却见兴安立在另一侧,另有一个人从暗影里走出,缓步向房内而去。
苏尚寝不敢抬头,偷眼瞧去,那人身着常服,可背影依旧能看出威仪气度,顿时猜出来人是谁。
当今万岁朱祁钰!
对面兴安的声音传来:
“好好站着,别乱看,别乱言,没咱的事。”
“是。”
苏尚寝垂下双目,连瞧也不敢再瞧。
而房内的青萝趴在床上,听见脚步声传来,以为是苏尚寝带了饭菜回来,强撑起身子问:
“有没有热汤呀?在外面冻了半天,先来口热汤给我暖暖——”
待人走进,看清是朱祁钰,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床去。
“哎哟,万、万岁爷。”
朱祁钰本来恼她婉拒,这段时间故意冷着她,此次过来本是想先厉色责问一番,她若害怕服了软,再好好拿捏,谁料一进来就碰到她这狼狈样,立时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想到眼前形势,很快又忍了下去,重新绷着一张脸,恢复为先前的深沉模样。
绿竹闻声抬头,撑着便要下床行礼。
“奴婢见过万岁。”
青萝看着他,倒有些恍如隔世,如在梦中:他是那个喜欢说笑的皇帝,还是要处死她们的皇帝?
待绿竹的声音传来,她方回过神来,也赶紧从床上爬起,要一起行礼,只是这身子一动,便免不了牵动伤口,绿竹还能兀自忍受,她却是疼得呲牙咧嘴。
朱祁钰见状,朝她们按了下手。
“罢了,朕免你们的礼,好好在床上趴着吧。”
“谢万岁!”
绿竹谢了一声,但她不愿趴着,只面朝朱祁钰,端端正正跪坐在床上。
青萝如释重负,见他还带点人情味,顿时有了些底气,她不愿像绿竹那般跪坐,心知朱祁钰此来是为试探,这一关能不能能过,全看今晚,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周旋。
既要打起精神,那就得舒舒服服的。
她重新爬回被窝,舒舒服服的趴在那里,脸上故意做出可怜兮兮的姿态,不时的轻嘶一声,以示自己疼痛。
都到这步田地了,管他恩宠能多长久,先抓住眼前这点,保住两人的命才要紧!
朱祁钰在对面拣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
“才挨了二十板子,就呼天抢地的。”
“才二十板?”青萝扬高声音,“敢情您是没挨过。”
“嗯?”朱祁钰声音一沉,“放肆!”
“奴婢这不也是头一回挨嘛。”青萝声音立即缩了回去,“从小到大都没挨过这么多板子,不光身疼,心更疼呢。”
“哦?心为什么疼呀?”朱祁钰问。
青萝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面上没有怒意,便抽抽搭搭道:
“太后为此罚了我们一年俸禄,能不心疼吗?好在万岁之前赏了金叶子,不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朱祁钰眼神一动,轻轻哼了一声。
青萝想了想,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又道:
“还有万岁赏的马吊牌,奴婢用着甚好,次次都赢呢。”
朱祁钰睨了她一眼,容色缓和许多,青萝再接再厉:
“这马吊牌还有另一个好,我身上要哪儿疼时,就和别人玩一局,一赢牌,不管什么疼,就都忘啦。”
朱祁钰又轻哼一声:“还有精力耍嘴皮子,朕看你好得很。”
青萝忙道:“一点儿都不好,奴婢屁股都被打烂了。”
朱祁钰道:“哦?朕不信。”
“不信你看——”
青萝此话刚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登时羞的满脸通红,赶紧低下头去,思索再跟他说些什么,好让他心软时,却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而来,一抬首,朱祁钰已到了跟前。
“行啊,让朕瞧瞧,他们下手究竟狠不狠。”
他伸手撩开棉被,只见白色的中裤上沾着血迹,红彤彤一片。
青萝到底是个女孩子,臀部受伤,哪里好意思真让一个成年男子看,朱祁钰刚掀开被子,她立马抬手拽下,紧紧捂住自己屁股,红着脸不说话。
朱祁钰本是要分辨打得是实板还是虚板,此刻瞧她这小女儿的羞怯神态,心中顿时软了。
青萝赌气道:“奴婢就该死在那板下,倒也免得万岁麻烦!”
“又放肆。”朱祁钰低声道。
青萝想到今日种种,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清澈的泪珠滚滚而落,只是低泣不语。
朱祁钰轻轻一叹,声音总算变得温和:
“好好待着吧,没你的事了。”
说完,他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绿竹身上。
“南宫——是你一人去的?”
“是。”绿竹平静的应,“人是奴婢一个人救的,与青萝无关。”
“那就好。”朱祁钰点点头,“说说吧,谁指使你做的?”
“无人指使,奴婢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绿竹答。
朱祁钰直视着她的眼睛,静静的不说话。
绿竹也不再说话。
气氛陡然变冷,静寂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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