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寂静中,青萝试探着开口:“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日里就教导我与人为善,要助人为乐——”
朱祁钰犀利的眼神扫向她:
“朕看你的板子还是挨得轻,都这样了,还有空插话,真是不知死活!”
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那藏在严厉下的关切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不退反进,大着胆子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他的手腕,一双清灵灵的眼睛满是哀求:
“万岁,饶绿竹这一次吧,就当给我和月人姐姐留个情面,好不好?”
他低眸,目光落在那抓在自己腕间的纤手上。
上一次她主动与他肢体触碰,还是情急之下,为了给月人争取进钦安殿的机会。
这一次,是为绿竹。
“只要你放过她,青萝愿给你当牛做马,随你蒸随你煮。”青萝见他不说话,急出哭腔来。
朱祁钰又好笑又好气:“随我蒸随我煮?你当自己是毗卢伽尊者转世的唐僧,吃了你能长生不老吗?没的占了朕的锅,浪费朕的柴!”
青萝见他不松口,抓在他腕间的手也缓缓松开,低下头去,豆大的泪珠簌簌而落,阵雨般吧哒吧哒滴在床单上,顷刻便浸湿一大片。
这小模样到底是勾起了朱祁钰的怜惜,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
“好啦,别哭了,朕心里有数。”
这个安慰性的动作给了她些希望,慢慢止住哭泣,抬眸望过去,他已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向绿竹问话:
“无人指使?那为什么一回来,太后就将你们请了去?”
“太后召奴婢过去,是想了解太上皇情况,对奴婢表达谢意。”
“太后都谢你们什么了?”
“太后要升我们为六品司苑,时时帮她照拂太上皇。”
“哦——”朱祁钰唇角轻勾,“照拂——”
青萝赶紧道:“但是我们拒绝了,所以太后一生气,就罚了我们一顿。”
朱祁钰嗔她一眼,又问:“有太后给你们撑腰,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拒绝?”
这次不等青萝接话,绿竹答道:“因为奴婢不喜欢太上皇。”
“哦?”朱祁钰挑眉。
绿竹继续道:“奴婢的父母、舅父,皆在七年前死于瓦剌人之手。若不是太上皇听信谗言,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哪致百姓生灵涂炭,奴婢的家人也不会横遭惨祸,这是奴婢的心结。奴婢可以救他,却绝做不到亲近他,因此只能拒了太后。”
“你是哪里人?”
“奴婢原住紫荆关,后来随外婆定居通州。”
朱祁钰点点头,琢磨着她的话,忽地瞥见桌上的节庵文集,拿在手中。
“咦,少保出了诗集?”
“于少保的诗坊间争相传诵,便有书商抄录成集。”绿竹答。
朱祁钰翻开那书,看里边纸张明显是翻阅已久,可见对作者的崇敬之深,又转向青萝,问:
“她是因为家人之故,所以拒绝太后。你素来是个看重好处的,为什么也拒呀?”
“奴婢是看重好处,但更看重姐妹。姐妹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青萝一脸坦然,“绿竹不愿和太上皇亲近,奴婢就不去。再说了,月人姐姐是万岁的人,奴婢自然要站万岁这边的,就更不能上太后的船了。”
朱祁钰哼了一声,神色却松弛下来:“还姐妹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姐妹去跳坑你也跟着跳吗?”
“有的坑上边铺着草,看不出来嘛。”青萝辩解,“误会而已,再说了,只要跟着姐妹进了万岁这个最大的福窝,还有什么坑是填不平的?”
“贫嘴。”朱祁钰将文集放回桌上,“这次就罢了,以后记住,善良有时是把双刃剑,救了别人的同时,也可能会害了自己的命。”
“是。”
“今夜之事,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是。”
朱祁钰总算满意,起身向屋外走去。
青萝也爬起身,和绿竹一样呈跪坐姿态,目送他离去。
谁料朱祁钰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目光直指绿竹:
“怪道平日朕和月人谈起国事,她总接不上话,原来那日浮碧亭中的说辞,都是你的。”
绿竹心中一惊,赶紧拜倒:“月人姐姐对万岁绝无二心,只是不擅言辞,绿竹所言,不过总结之语而已。”
朱祁钰却笑了一下,脸上写着不以为意:
“无需紧张,此等小事无伤大雅。朕,就是喜欢月人的简单,一眼见底。”
言毕,他又哈哈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待他走远,听见院门关上的声音,青萝、绿竹才松了口气,同时转向对方,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绿竹,咱们这命算是捡回来了吧。”
“嗯,太后明面上跟咱们撕破脸,万岁便不好再将我归于太上皇一党,也不好再罗织罪名屈打成招,只能就此作罢。”
“太后此举,既是为了救咱们,更是为了救她儿子。”
“不错,只望今夜的谈话,能让万岁彻底消了疑虑,不要影响到对月人姐姐的恩宠。”
苏尚寝自然也瞧出她们大关已过,开开心心端了饭菜给她们吃。
“接下来你们就好好养伤,以后宫外再别去了。”
青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救个人惹出这么大麻烦,哪怕用金叶子砸死我都不去!”
第二日一早,月人便带着汤药来瞧,得知事情经过,好一阵后怕:
“我只道后宫险恶,没想到宫外更是凶险万分,这朝政的事,可千万不敢沾,一旦沾上,那就是杀头抄家的下场!”
“唉,谁说不是呢?”青萝叹道,“都说女人之间是非多,可我瞧着,他们男人斗起来更不讲理,编织起罪名一套一套的,动辄就诛九族,狠辣到家了!”
绿竹自责又愧疚:“都怪我,一时冲动救了人,连累到你们。”
“不怪你不怪你。”
月人和青萝同时拉住她的手,好声宽慰:
“一个人善良有什么错?当初你们若不出手救我,我早被柳尚仪带走弄死,化作一缕冤魂了。”
“可不是?你如果不善良,我和月人姐姐也不会喜欢你了。”
“我虽不甚聪明,却也明白是非。都是仗义出手,哪有先前受了你的好处,后边一出事就怪你的道理?况且在家时,娘总对我说,既然生而为人,那活在世间,就该有个人的样子。若是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了,活着和畜生又有什么分别呢?”
“对对,月人姐姐说得对极了。不论福祸,咱们总归一条心。”
她们体谅的话语犹如一注注暖流涌进绿竹心中,令她放下心来,一点点红了眼眶,将她们二人的手与自己交叠在一处,哽咽着点了点头。
危机解除,她二人安心养病,皮肉之伤恢复得很快,当青萝终于可以下地时,忽然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
柳暮烟怀孕了。
医官诊出她腹中胎儿已近两月,朱祁钰大喜之下,立马解了她的禁足,晋她为嫔,连带着唐贵妃也被升为皇贵妃。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还免了柳尚仪的死罪,放出牢狱,做一名低等的使役宫女。
算其时间,正是月人葵水错乱无法面圣时,柳暮烟抢先获宠怀上了龙种。
绿竹自责不已:“都怪我当时疏忽,没防住柳尚仪这一招,让她们抢了先。”
青萝亦是忿忿:“你瞧她进宫的架势,就是冲着太子之母而来,目标如此明确,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柳尚仪也不会孤注一掷,不计后果的陷害月人姐姐了。”
“只希望月人姐姐也快点传来好消息,不然又要受她们欺压了。”
月人那里还没传来好消息,当晚紧接着又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杭皇后病逝。
传闻柳暮烟获封后,唐贵妃特意带她去了坤宁宫,看似面见皇后,实则故意炫耀,话里话外提起已故太子,引起杭皇后的思子之情。
可怜那杭氏,本就劳累过度日益严重,被她这么一刺激,大受打击。待她们一走,便伤心过度,油尽灯枯吐血而亡。
临近年关,皇后却突然病逝,诸多事务需有人操持,便由唐贵妃暂领管理之权。她有心表现,想向朱祁钰证明自己有入主中宫的能力,特意把皇后的丧事办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阖宫上下忙得像陀螺,不可开交。
尚寝局的人本就少,这下更是日不暇给,一人当做两人用。青萝、绿竹才痊愈,便也投入其中,在尚寝局分担各项杂务。
这日,两人正帮司舆时楠点着物品对着单据,一名叫灵香的掌苑女官找了上来,向青萝招手:
“青萝,来救个急。”
“好~”青萝应着声,手中文书递给了绿竹。
这两日她和绿竹本就像一块砖似的,哪里需要哪里搬,听说要救急,便以为是司苑司那边也需要对账,拉着灵香便往司苑司而去。
“不是去司苑司。”灵香赶紧拽住她。
“那是去哪儿?”青萝疑惑。
灵香将手中果盒向上一提:“乾清宫。”
青萝奇道:“咦?你们以往不都说在这后宫见个真男人比登天还难,医官是女的,侍卫不能进,好不容易有帮小道士,还都关在钦安殿不能随便出,也就万岁的乾清宫,有一帮侍卫日夜当值,可以瞧瞧解个馋,所以都是抢着去,怎的今日反倒找上我了?”
灵香解释:“你不晓得,这段时间宫里事务繁多,惹得万岁心情烦躁,就常给底下的内侍摆脸子,那群内侍受了气,便往我们这些小宫女身上撒,虽说只是个跑腿的活计,但委实不好干,一个不顺,就得在那儿挨半天的骂。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能跟万岁说上话的人,他就算有天大的气,也不会怪罪你。”
“可算了吧,上次我们差点被下了大狱。”
“你只是差点,那事要搁我们,只怕现在坟头的草都长出来了。哎呀好青萝,你就别推托了。想当初你要打马吊,却在尚寝局没几个熟人,是不是我给你找齐的人?便是看在这么久的牌友份上,你也该帮这个忙吧。”
“行行行,谁让咱讲义气呢?”青萝拗她不过,从她手中接过果盒。
灵香嘻嘻一笑,又凑近了些,挑眉道:
“其实——你是不是也巴望着见万岁呢?”
“嘿,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去了。”
青萝说着便把果盒推回来,灵香连忙伸手轻轻去打自己的脸:
“多嘴,多嘴,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哼。”青萝嗔她一眼,提着果篮往乾清宫去了。
到了宫门口,值守的小宦正在打盹,看见青萝顿时精神一振:
“哎呦,青萝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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