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青萝和绿竹又在尚寝局忙活时,小宦来传:
“青萝姑娘,绿竹姑娘,万岁召你们前往宫后苑。”
绿竹不解地看向青萝:“传你倒是情理之中,为何也传了我去?”
青萝猜测:“可能是缺个人打马吊?”
两人接了旨,跟着小宦一起到了宫后苑。
冬季的宫后苑依旧情趣盎然,松柏青翠古木参天,奇石林立亭台纤巧,更有金鳞铜像、盆花桩景点缀其中,一派古雅幽静。
苑中小径更由各色卵石铺就而成,拼成各种各样的字体图案,纵横交错,丰富多彩。
青萝一路观赏,只觉妙趣无穷,尤其看到福禄寿的字体图案时,心中更暗暗祈祷,愿这三样都落到她们姐妹三人头上,今后皇帝再召见她们,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小宦领着她们来至清望阁,清望阁北倚宫墙,共上下两层,适合登高眺远,今日天气晴朗,上得二楼,远远可见西山积雪,别有韵味。
穿过环绕的回廊,青萝瞧见朱祁钰立在书案前,正挥笔作画。
兴安在左为其奉茶,月人在右为其研墨。
瞧见她们来了,月人先露出笑容:
“青萝,绿竹。”
二人回之一笑,齐齐朝朱祁钰行礼:
“见过万岁。”
“免礼。”
朱祁钰挥就最后一笔,整幅画作完成,向她们招了招手。
“你们来看看,朕这幅画如何?”
青萝与绿竹又对视一眼,心中均奇:召她们前来竟是为了品画?
二人抱着疑问上前,望向桌上画卷。
细薄光润洁白稠密的宣纸上,绘的是一幅人像。
相貌堂堂,身材魁伟,双目炯炯有神,气质非同一般。
青萝夸道:“乖乖嘞,万岁您是顶天的人物也就罢了,怎么连画出的人像也像天将下凡呢?”
朱祁钰莞尔一笑,看向绿竹:
“你觉得呢?”
绿竹眉眼低垂:“万岁画法工致,笔法劲建,将文忠烈的风采表达得生动传神,很得颜辉意韵。”
朱祁钰闻言,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他所画的人物正是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对于这等民族英雄,百姓自是崇拜敬慕,他的画像也多有流传。
绿竹能看出这点,他毫不意外。
意外的是,她竟瞧出了自己画法有意向颜辉靠拢。
要知道那颜辉乃元初画家,擅长人物一类,可那时山水画、文人画兴起,他便埋没其中,不甚有名。若非爱画之人,常人多不知其名。
朱祁钰微微笑道:“总听月人讲你博学多闻,今日一试,果然不虚!”
绿竹忙道:“万岁过誉。”
“你既能瞧出颜辉笔法,想来你的书法也不差,这画上正巧还差一首诗,不如你就将文天祥的正气歌题上吧。”
朱祁钰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走开,竟真的把书案留给她,还向青萝勾勾手:
“你来研墨。”
绿竹赶紧推辞:“奴婢的字蚓行蛇爬,怎敢污了万岁的丹青?”
“休得啰嗦,朕要你题,你便题!”
“是。”
绿竹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书桌前,思虑片刻,她提起毛笔郑重题词。
朱祁钰往旁边的梳背椅中一坐,接过兴安手中的普洱茶,悠然饮了起来。
他的目光全程追着绿竹,竟把青萝、月人都晾到一边,使得两人心中齐想:
他今日对绿竹好不寻常,难道也看上她了?
月人倒还好,经过上一次显然适应许多,干脆退到一边,倚在窗台看风景,眼不见心不烦。
青萝却是第一次,她深深的体会到了先前月人的境地,一边研墨一边在心里骂:
奶奶个腿儿,原来你口中的多费点心,就是连绿竹一起收了,我们三个同上一条船,要翻一起翻,谁也不好去说谁,是吧?
可也太快了,前后才一天,才一天!
这个男人的花心之广,变心之快,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想象着那砚台是这男人的脸,手握着墨锭,在上面用力地画着圈圈,一下,又一下,碾过去又碾过来,碾过来又碾过去。
“小心墨洒出来。敢污了画,就罚你的月银。”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得,熟悉的规训又来了。
不过提到钱,算是戳中了她的命门。
君恩不可捉摸,但钱是实实在在的,她不能辜负它,于是回过头来,冲他挤出一个乖顺甜美的笑:
“是。”
然后放缓了动作,面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不断默念:金瓜子,金瓜子,金瓜子,金叶子、金叶子、金叶子......
题词完毕,绿竹垂手立在一旁。
兴安上前拿起那幅画,呈至朱祁钰面前,他端详片刻,笑道:
“难得你一个女孩子家,能练出丰腴雄浑气势恢宏的字来,着实不错!”
绿竹听他夸奖,心中愈发慌乱起来,垂下眉眼,低声道:
“万岁谬赞,实不敢当。”
朱祁钰将画交还给兴安,问:“几时了?”
“未时三刻,人快到了。”
兴安答着话,又小心把画放回桌上。
果然,他刚放好了画,便有小宦上楼:
“禀万岁,武清侯和于少保在楼下侯着了。”
“叫他们上来吧。”
于少保?
青萝听到这三个字,觉得甚是耳熟,待瞥到绿竹那双瞬间亮起的双眸后,立即忆起:
那是绿竹常常挂在嘴边的恩人,当年北京保卫战的英雄,以一人之力,挽救整个大明朝于狂澜之中,被无数百姓敬仰的国士。
也是流芳百世,被后人所崇拜传颂的一代名臣:于谦。
而那武清侯,便是经于谦推荐,掌管五军大营的大将石亨。
听到恩人名字,绿竹自是激动非常,只是奇怪,宫中女眷向来要与前朝大臣避嫌,朱祁钰为何要在此处召见他们?
月人亦知规矩,主动向朱祁钰道:
“万岁,妾等先行退下。”
“不必。”朱祁钰摆了摆手,“你们且去后面待着,听朕召唤。”
闻听他还要召唤,三人皆云里雾里,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只能应了声是,一齐行过宫礼,绕至灯笼框隔扇门后坐下。
过不多会儿,听得楼梯声响,绿竹终是忍不住想一观恩人风采,透过隔扇悄悄望去。
只见楼梯口上来两人,一个四方脸面魁梧彪悍,眼神中透着精明;一个身躯微驼胡须微白,浑身却透着凛然正气。
正是武清侯石亨和少保于谦了。
两人见了朱祁钰,稽首而拜,嗓音皆是铿锵有力:
“叩见陛下。”
“起来吧,坐下说话。”
于谦和石亨起身,一旁的小宦早搬了凳子过来,伺候二人就坐。
“把火拨旺些,大冷的天儿劳你们跑一趟。”朱祁钰道,“昨日大同镇上了个折子,朕一时拿不定主意,留中不发。瓦剌部的也先去年被部下暗杀身亡,鞑靼的孛来又杀了阿剌知院,其长子和次子分统杜尔伯特部和准噶尔部,漠北势力逐渐陷入衰退,朕想听你们说说,我大明该如何应对啊?”
隔扇里的青萝低声问:“也先是谁?”
绿竹低声回答:“就是七年前在土木堡俘获太上皇攻打京城的人。”
“哦~”
青萝恍然,只听隔扇外石亨的声音响起:
“陛下,今冬酷寒,我们不如主动追击,以宣府大同为界放火烧荒,明年他们必然粮草不济,我们再乘势掩杀,定能绝了后患。”
朱祁钰听了,看向于谦:“少保意下如何?”
于谦道:“臣以为,应对漠北各部,开放互市。”
石亨面露不悦:“少保是要资敌啊。”
隔扇内的青萝亦是不解:“为什么他不想杀鞑子,还要和他们开放互市?”
绿竹也颇为不解,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只听外间的于谦缓缓道:
“快过年了——我们钱塘人有句俗话,年到二十一,人家欢喜涯叹息,正所谓有钱人过年,没钱人过关,近几年灾情不断,百姓深受其苦,眼下年关将至,朝廷万不可劳师动众,糜费钱财。”
绿竹听完,舒了口气,这才向青萝和月人解释:
“打仗是最费钱的事,这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老百姓的头上出?少保体恤百姓,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又起战事,百姓哪里受得住呀?”
“原来如此。”
青萝和月人一起点头。
又听见外间的石亨冷哼一声:
“此乃军国大事,年节乃百姓家的小事,少保怎可因小费大?若不趁此良机,犁庭扫穴,荡平漠北,他们日后必将复来,犯我大明。”
“此番用兵,能把他们都斩尽杀绝吗?就算你绝了瓦剌,能绝了鞑靼吗?能绝了兀良哈吗?”
石亨道:“今日杀不光,明日接着杀,逐步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于谦摇头笑道,“□□皇帝和成祖皇帝,两位拥兵几十年,驰骋天下未逢敌手,蒙古人罕有能与之敌者。然而到现在,蒙古人不也没杀绝吗?
石亨一时语噎,想想又道:“那也不能跟他们互市,资敌壮大。”
于谦道:“以前为什么会有边患?因为他们缺少物资。自从瓦剌把太上皇放了回来,恢复了互市,他们以马匹换我们的棉茶盐糖,便一直太平共处相安无事,我方若是主动挑起事端,岂不前功尽弃?再者,两国交战,拼的是什么?拼的是双方的财力物力,瓦剌一战,伤了我大明朝多少元气?休养生息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至于绝除后患,还是留给后代去做吧。”
石亨被驳,闷声不语。
朱祁钰道:“武清侯还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石亨闷着一张脸:“政务军事,但有于少保言,微臣还敢再说什么?”
于谦唇边延出一抹讽笑,朱祁钰调停:
“你们二人,一个为将,一个为相,皆是朕的股肱之臣。将相不和,怎么能让朝廷的根基安稳?你若对于少保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不如把话说开。”
“臣哪敢不满?”石亨皮笑肉不笑,“于少保扶大厦之将倾,挽社稷于危澜,又有拥立之功,就算是伊尹霍光复生,也不过如此功劳。天下百姓无不仰颂,像微臣这种粗人,也跟着混了许多功劳。还能有什么不满?”
此言一出,后面绿竹心中一跳,低声叹道:
“这人好歹毒的心思。”
青萝和月人均感到奇怪,低声问:
“他明明是在夸于少保,为什么说歹毒?”
“你们有所不知,他提到的这两个人:伊尹和霍光,都是废立过皇帝的人,皆为功高震主的权臣。他将于少保比作他们,那是暗示万岁,于少保能拥立他为帝,早晚有一天,也能废掉他!”
两人听了绿竹剖析,方明白过来,齐声感慨:
“果然歹毒!”
朱祁钰听了石亨的话,不露声色,语气淡淡:
“武清侯将少保比为伊尹霍光,少保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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