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神色镇定,泰然自若,缓缓言道:
“伊尹擅烹割,臣每日箪食瓢饮安贫乐道,此不如也。霍光擅用人,臣掌宰辅,只论公事不讲私情,廷臣多有怨,故臣此亦不如也。唯有铲奸除佞匡正朝纲的决心,臣与他们一致,个人荣辱安危皆不足为道,只望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伊尹是相,霍光为将。”
朱祁钰微微一笑,目光缓缓扫过于谦和石亨的脸,低沉的声音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你们做不了伊尹霍光,朕亦非太甲昌邑王,你二人为朕左膀右臂,望能合舟共济,全了这君臣际遇一场。”
于谦和石亨一起下拜,口呼万岁。
“朕心中也有个臣子榜样。”朱祁钰转身向兴安吩咐:“拿来给他们瞧瞧。”
兴安从案上拿起那幅画,呈至于谦、石亨面前。
看到那画中人物,两人一眼认出。
于谦道:“文忠烈铮铮铁骨以身殉国,气吞寰宇诚感天地,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此等英烈,乃所有为臣子者之楷模。”
石亨也跟着道:“少保所言极是。”
“两位既认同朕言。”朱祁钰微笑颔首,“那便来评一评这画吧。”
于谦、石亨起身,端详起那画。
石亨看了会儿,道:“臣是个大老粗,不懂书画,只觉万岁画的文忠烈犹如真人在世。”
朱祁钰哈哈一笑,又转向于谦:“少保呢?”
于谦道:“栩栩如生,形韵兼得,陛下的画工很有颜辉遗风。”
“嗯。”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瞥了眼隔扇,“适才有一人,也提到了颜辉。”
绿竹眉心一跳,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
青萝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道:
“你也觉得他看上你了,对不对?”
绿竹烦躁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起来。
只听隔扇外的于谦又道:“只是这字,不像万岁御笔所题。”
“哦?”朱祁钰挑眉,“少保觉得这字题得如何呀?”
于谦答:“骨力遒劲气概凛然,是颜体书法,妙的是这书法创始人颜真卿秉性正直高风亮节,以他的字来题文忠烈的诗,可谓内外一体珠联璧合,题诗的人有心了。”
隔扇内的绿竹听到自己的巧思被人点出,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朱祁钰笑问:“评价如此之高,少保不如猜猜,这题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谦不假思索道:“观其笔法气韵,想来定是个志向高洁坚韧挺拔的儒雅君子,不知是朝中哪位新任的大臣?”
朱祁钰笑着摇头:“哪位都不是。”
“哦?”于谦意外,“难道是宫里内臣?”
他看这笔墨尚未干透,显是题字不久,既非朝臣,那便是内监了。
朱祁钰又笑着摇头:“也不是。”
于谦也摇头笑叹:“那臣实在猜不出了。”
“少保视画上的人为楷模,刚巧这题诗的人视你如楷模。正好她今日也在,不如你们见上一见。”说完,朱祁钰向隔扇里边道:“出来吧。”
听到传令,绿竹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隔扇,青萝和月人心下忐忑,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紧张地关注着外间。
绿竹看到于谦,脸上一红,作了一礼:
“奴婢叶绿竹,见过于少保、武清侯。”
于谦见出来的是个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朱祁钰笑道:“少保刚才还夸人的笔迹,怎地见了真人反倒不说话了?”
于谦只得道:“臣万万没想到这等筋骨的笔法,竟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又为宫中女官,因此不便多言。”
“无妨,朕许你们多言。”朱祁钰指指绿竹,“这丫头的床头放着一本你的诗集,视你为大恩人呢。”
“哦?”于谦看向绿竹。
绿竹道:“奴婢乃紫荆关人士,后移居通州,七年前瓦剌来侵,幸得少保领兵抵抗守卫京师,才保全了性命。何止奴婢,全京师的百姓都视少保为恩人呢。”
“观姑娘字迹,想来出身书香世家了?”于谦问。
绿竹笑答:“家父在乡里任教书先生,平日里他总教导奴婢要读书明理,他在世时,最是仰慕少保,常夸您国士无双。所以为奴婢起名绿竹,希望奴婢像您一样,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不作媚世之态。”
于谦瞧她谈吐不俗,眉宇之间又含有一股正气,不禁起了爱才之心,目光嘉许: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你这枝竹子,要为宫里带来清正之气呀。”
“嗯,奴婢明白。”
绿竹目中笑意愈浓,背出了于谦那首著名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青萝在里间静静的望着。
她从未见过绿竹这个样子,自识得她以来,除了对自己和月人,绿竹对周遭事物都是不咸不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模样。
可是今日,绿竹宛如变了一个人。
在于谦面前,和那晚讲起桃花树下的少年时一样,整个人像是发着光,眼睛是从未有过的亮,讲话是从未有过的多,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真。
她有一种感觉,这才是绿竹最初的模样。
满腹理想的明亮少女。
只是战争与生活磨平了她的激情与热情,变得避世淡然,不以世事为怀。
于谦颔首,一脸欣慰,向朱祁钰笑道:
“陛下得此佳人,乃后宫之福,亦是臣等之幸。”
他见绿竹正值妙龄,又被朱祁钰单独传召,许她面见恩人,自然而然的以为是朱祁钰的新宠。便觉有如此格局的女子伴随皇帝左右,必如史上贤后贤妃那般,能常常规劝皇帝,因此心里由衷高兴。
谁料朱祁钰扑哧一笑,摆了摆手道:
“少保会错意了,这枝清雅高洁的竹子,朕并非留为己用,而是想——赐给你。”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青萝和月人顿时直起身子,细细打量起于谦。
“我还道他是要自己纳绿竹为妃,不想竟是要指给于少保。”月人微微皱眉,“少保好是好,可是配绿竹太老了吧。”
“但我觉得,比起万岁,绿竹肯定更愿意选少保。”
“为何?”
“少保一看就是个心慈的,绝不会随便要了人的小命,在他身边安全呀。”青萝顿了一下,道:“要是万岁像他一样就好了。”
片刻的安静过后,只听朱祁钰又道:
“少保断弦多年,日夜操劳无人陪伴,朕今日有意给你们做个媒,把她指配给你,卿意下如何?”
于谦眉间皱做一团,正思量如何回拒,绿竹却扑通跪下,先开口道:
“奴婢恳请万岁收回成命。”
“你不愿意?”朱祁钰问。
绿竹点了点头。
朱祁钰面露不悦:“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又无甚家世,而少保乃一品大员,位极人臣,把你配给他,封妻荫子,将来得个诰命光宗耀祖,这等好事,你倒不愿意了?”
绿竹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奴婢读过少保的悼内十一首,字里行间皆是对亡妻的满满思念之情,令人潸然泪下,足见少保对夫人的感情之深。听闻少保曾经立誓,此生再不娶妻,只愿将来黄泉之下与夫人团聚,全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听到这个故事,隔扇后的青萝和月人皆是一阵感动。
月人低声慨叹:“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这般痴情的人,怪道绿竹将他奉若神明!”
“可不是?”青萝点点头,不由自主的瞥向朱祁钰,“一点也不像那些朝三暮四的主儿,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绿竹眼含热泪,深深拜倒:
“奴婢将少保视作父母恩人,敬仰崇拜,唯愿心中供养,万万不肯亵渎半分,坏了他们夫妻之约。”
于谦目露感激,也向朱祁钰拜去:
“绿竹姑娘所言极是,臣年岁已大,也实不愿耽搁她的青春芳华,还请陛下为她另择佳婿。”
朱祁钰见他二人皆是如此态度,不好再强求,便向绿竹道:
“罢了罢了,可以退下了。”
“是。”
绿竹起身绕到隔扇后,月人和青萝同时起身,三人一同下楼。
出得阁外,空中已飘起了小雪,司设监掌卤薄仪仗,专派了两人来送雨具,负责接送外臣,其中就有曹吉祥。
他看见绿竹时眼神一亮,但绿竹并未注意到他,扶着月人上了步辇,道了声别,便和青萝一起离开清望阁。
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后,青萝才向绿竹低声道:
“打死我都没想到,闹了半天,万岁是要把你许给于少保!”
“得亏他没瞧上我。”绿竹一阵庆幸,“今日我也算替少保挡住了一关。”
“万岁不过许个婚,少保怎就需要你挡关了?”青萝不解。
“万岁明面许婚,暗中却在试探。那天他看到我床头的节庵诗集,知道我崇拜少保,又明白我们与月人姐姐荣辱与共,利于拿捏,便故意以我为棋子,设局试探少保可不可用。”
“那我更不明白了,能不能用,和纳妻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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