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祭拜

此话一出,钱皇后、宸妃、周贵妃皆是诧异不已。

“好好的紫禁城不待,为何要去南海子做那等闲差?”

“回娘娘,月人姐姐是死在奴婢二人怀里的,留在宫里,总是触景伤情悲从中来,因此想换个环境待待,排解排解心情。”绿竹答。

周贵妃闻言,轻轻吐了口气,身子松懈下来,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宸妃看在眼里,只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钱皇后微微皱眉:“南海子偏远,放你去那里,吾和万岁如何能放心?”

绿竹不慌不忙道:“娘娘放心,奴婢的心意,昨日已对万岁言明,万岁若不准许,也不会当晚就放奴婢回去了。”

钱皇后面露犹豫,迟疑不决。

绿竹心中思量着该如何进一步说服她时,又听宸妃柔声道:

“你们莫往心里去,非是皇后娘娘不肯报恩,实在是她对万岁情深意重,事事以万岁为先,若万岁不明着发话,她哪能擅自作主呢?”

话音刚落,周贵妃冷笑一声:

“你哪懂皇后娘娘的苦心?自己人老珠黄,总得养朵新花在旁边,不然怎么围住万岁的心?要不为啥每次万岁看上谁了,她都巴巴的送过去呢?‘贤名’不就这么来的么?”

钱皇后竟不恼火,仍好声好气道:

“妹妹误会,吾并非为了自己,只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委实不舍。”

“您一口一个报恩。”周贵妃翻了个白眼,“她们两个既有想去之处,您理当成全呐,不顾恩人请求,自作主张,算哪门子报恩?”

钱皇后长长一叹,语带惋惜:“也罢,你们既想去,吾便允了。”

“谢皇后娘娘!”青萝、绿竹齐拜。

从坤宁宫出来,待离得远后,青萝才唏嘘道:

“这周贵妃好生张狂,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撂,钱皇后那性子也太软了,人都要骑到头上了,也不翻脸。”

“翻脸得有本钱呐。”绿竹道,“钱皇后容颜不再,身有残缺,膝下又无所出,而周贵妃呢,是沂王的母亲,从前沂王是太子,这当爹的复辟了,哪有不立回儿子的道理?你想想,她是堂堂太子之母,腰板能不硬么?就连宸妃都避其锋芒,何况毫无倚仗的钱皇后?”

青萝恍然:“原来如此。不过今日也亏得她强势,总算让钱皇后放了咱们去。”

“嗯。”绿竹淡淡一笑,“也得谢谢宸妃替咱们说情。”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路过了长安宫,却见苏尚寝抱着苗妙妙,静静立于红墙外。

“尚寝,您站这儿干嘛呀?”青萝好奇地问。

苏尚寝摸摸怀里的苗妙妙,望着那堵红墙轻轻笑了下:

“离宫之前,来看看老朋友。”

绿竹凝视起那艳红的墙,忽然想起那惨烈的一撞,试探着问:

“柳尚仪?”

“嗯。”苏尚寝颔首。

“您和柳尚仪还是朋友?”青萝惊诧。

“嗯。”

苏尚寝又颔首,对着红墙展开过往回忆:

“我俩同年入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时她总爱提她的小侄女,说抱起来软乎乎的,可爱极了,离家的时候,是真舍不得撒手呀。后来,我们一起在汪后手下当差,汪后很看重我们,对我们好极了。番邦进贡了两只纯种猫,景泰帝全赏给了她,她留了一只,另一只给我俩养,我俩的那只——”

讲到这里,她低头看向怀里的苗妙妙,含笑摸摸它的小脑袋。

“就是妙妙了。”

“噢~原来还有这等渊源。”青萝顿悟,“怪道您把妙妙看得如此重要。”

“再后来,汪后被废——”苏尚寝目中笑意渐渐退去,“我俩的靠山倒了,便开始受欺负,那段日子,真是挨遍宫中责罚,尝尽人情冷暖。有一天,她说她受不了了,要改换山头,去烧唐云燕这个冷灶,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汪后待咱们一片真心,怎能见利忘义?遭到我的拒绝后,她就一个人去了,扶着唐云燕一路从才人升到贵妃,风光一时无两,把那些个欺负过她的人,全都报复了一遍。”

“那你们后来是如何成为仇人的?”青萝问。

“起先,我们虽然形同陌路,但也算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次,唐云燕的狗咬死了汪后的猫!”苏尚寝咬牙切齿,恨声道:“你不知道,当时汪后哭的有多伤心,即便她已被废,可是那猫,却是她与景泰帝曾经恩爱的见证,自那以后,她再没养过猫。我和柳安宁也彻底翻了脸,从此水火不容,冲突不断,渐渐地,就走到了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局面。”

青萝思索片刻,忽道:“汪后被废,上位的是杭后,按说唐贵妃是后来的,没道理去针对汪后,会不会是被人设计了呢?”

苏尚寝脑中蓦地闪出杭皇后那张脸,默默良久,才道:

“或许吧,当时怒火中烧,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便是被人设计,那人也去了,大家尘归尘,土归土,同赴黄泉路。”

她又长长一叹,仰观这紫禁城内的楼阁殿宇:

“我一直以为,深宫寂寂,余生漫漫,我们会一直这么斗下去,直到死在对方手中。我甚至做好了先输掉的准备,谁能想到,当你在自己的小棋盘斗得火热时,外面还有只大手,下着一局更大的棋,当大棋盘碾过,小棋盘上的所有人,管你是哪边的,都只能化为人家脚下的飞灰,轻则伤,重则死,无一幸免。”

青萝、绿竹眼圈一红,皆是悲从中来。

苏尚寝再望向那堵红墙时,亦是红了眼眶,含泪带笑:

“柳安宁,宫规森严,我没法拿酒来祭你,就抱着妙妙来,给你叫两声,权当祭你了啊。”

言罢,她伸指去逗苗妙妙,柔声哄道:

“妙妙,来给她叫两声,送一送她。”

苗妙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喵喵叫了几声。

“真乖~”苏尚寝笑着流下眼泪,对着那红墙道:“柳安宁,走了啊。”

泪珠簌簌而下,她抱着苗妙妙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

青萝、绿竹一路默默跟在后面,回到尚寝局,她的东西已经都打包好,与众人依依告别,司舆女官时楠哭得像个泪人,苏尚寝笑着向青萝、绿竹交待:

“时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虽说脑袋瓜子不如你们灵光,但好在忠厚,是个可用的人,往后你们在这宫里,可以互相照应着。”

“嗯。”青萝、绿竹点头。

“我特意求了皇后,让你们送我到郕王府,她答应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好。”

青萝、绿竹随她到了郕王府,刚到大门外,只见几个侍卫把着门口,王府里面人声嘈杂,接着便传来汪氏一声咆哮:

“滚,都给我滚出去——”

另有一名内侍说道:“咱家可是给您留着脸呢,您要是给脸不要,咱家可就自己动手了。”

苏尚寝护主心切,急忙奔向里面,几个侍卫刚想阻拦,被青萝绿竹左右一撞,竟让她们冲了进去。

三人进了大门,正撞见几名内侍围着汪氏,为首的那名正气势汹汹,汪氏浑然不惧,她身后的婢女却吓的浑身发抖,不敢上前。

“你们想干什么?”

苏尚寝大喝一声,带着青萝绿竹冲上前去,将汪氏挡在身后。

方才发声的那名内侍虽不惧怕苏尚寝,却也认得青萝和绿竹,尤其绿竹救过当今天子一事在宫里传的有鼻子有眼,十分邪乎,那内侍气焰登时灭了,立马换了张笑脸。

“二位姑娘不在宫里当值,来此处何干?”

青萝道:“苏尚寝向皇后娘娘请命来侍奉王妃,皇后娘娘菩萨心肠,叫我们也跟着看看,有没有什么王八蛋趁机欺负王妃。”

那内侍陪笑道:“姑娘说笑了,咱家也是奉万岁口谕,来跟王妃讨一条腰带。”

“腰带?”

三人不解,齐齐看向汪氏。

那内侍接着说道:“那玉玲珑腰带本是天子之物,郕王用了乃是僭越。如今万岁对您网开一面,待您不薄,您可别存着非分之想,还是快些交还吧。”

“一条腰带,给他便是。”苏尚寝向汪氏低声说道。

汪氏看了苏尚寝一眼,转头吩咐身后婢女:“将腰带取来。”

婢女急忙忙跑回寝殿,取了玉玲珑腰带来,交与汪氏。

汪氏拎着那条玉玲珑腰带,冲那内侍道:“可是这条?”

“是,是,正是这条。”

汪氏又问到:“你方才说,这腰带是天子之物?”

那内侍点头道:“没错儿!您拿出来就好。”

汪氏点了点头,侧身两步来到院中的水井边,抬手一扬,一把掷下那腰带。

众人惊呼一声,想阻拦却已不及。

“你,你——你!”

那内侍更是急的语无伦次。

“你听好了,回去一字一字学给他听。”汪氏神情忿忿,“我夫君当了七年天子,还消受不了区区几片玉么?当年若不是我家夫君临危受命,削平惑乱,瓦剌如何能退?若不迎他回来,此刻他怕是还在草原上养马呢——”

汪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苏尚寝连忙劝道:

“娘娘——”

汪氏却听也不听,接着道:“我不用他网开一面,他若是想杀我,不论白绫还是毒酒,我在这儿等着,他要是不嫌丢人,就把我绑去菜市口千刀万剐,我要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他朱家媳妇儿!”

“疯了,疯了——”

那内侍一跺脚,转身就走,其他内侍也跟着离去。

青萝和绿竹从前只是听闻汪氏秉性刚烈,哪见过这等场面,当下对汪氏投去既震惊又崇拜的目光。

苏尚寝叹了口气:“娘娘,这么多年了,您这火爆脾气还是一点儿没改,您何苦招惹那位,给他由头来打压您。”

“我凡事信个理字,当年废太子、金刀案是我夫君不占理,如今是他不占理。”汪氏毫不在乎,“为这理字,冷宫我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苏尚寝心知劝不动,不再多言,只笑了一下:“好啦,您有理,不论刀山火海,奴婢总陪着您。”

“嗯。”汪氏也重展笑颜,握住她手时,瞥见她身后的青萝、绿竹二人,笑道:“你们到啦,跟我来吧。”

青萝、绿竹微感诧异,仿佛对方早在这儿等着她们,似要安排什么事,便跟在汪氏和苏尚寝后面,一路来到王府后院的祠堂。

当看到月人的灵位时,她们方才明白,为何苏尚寝点名让她二人跟来。

“沐姑娘也算郕王府的人,娘娘自也给她立了牌位,知道你们一直想祭她,奈何宫里不方便,所以就带你们过来,好好的祭一祭她。”

苏尚寝一边说着,一边从贡桌上拈了几支香,点燃之后,分别递与她二人。

青萝、绿竹早已泪如雨下,各自接过,哭着便拜了下去:

“月人姐姐~”

两人往那儿一拜,便再也直不起身来,哭得不能自己,心中的悲痛压抑,尽数发泄出来。

哭了好一会儿,苏尚寝含泪上前,扶了她们起来。

“你们尽管放心,在这儿,娘娘不会亏了她的香火供奉。”

两人哽咽着点头,向汪氏道了声谢。

汪氏眼眶一红,摆摆手道:“谢什么,都是苦命人,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娘娘,两位小郡主带过来了。”仆人的声音传来。

青萝循声望去,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立在祠堂门口,眉目间既有汪氏的刚毅,又有朱祁钰的英气。

汪氏向她们招手:“来,拜拜你们的爹。”

两个女儿上前,接过母亲递来的香,端端正正向父亲灵位拜去。

汪氏望着牌位上的名字,恨铁不成钢道:

“当初你非要废了他儿子的太子之位,我苦心规劝你偏不听,总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条心,还将我也一同废了,结果呢,储位空虚,他那厢复辟,于少保就算察觉,也师出无名呀。若是太子没废,太后与你也不至这般势不两立,他那当爹的,更没脸去抢自己儿子的皇位啊,你呀,这一辈子,就败在这点私心上了。”

青萝听在耳中,也望着牌位上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晓得他在九泉之下,会不会知道,身死之后,唯一肯仗义执言的,仍是他这位恩断义绝的发妻呢?

她与绿竹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样的心思,各自又拈了三支香,也向朱祁钰的牌位拜了一下。

不论如何,七年前他的即位,让绿竹活了命,让自己吃饱了饭。

斯人已逝,过往的恩怨,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很久以后,她对他也只剩下感激。

因为,她在他那儿领略的帝王本色,见识的帝王心机,无形中为她以后的宫廷生涯打下了坚实基础,无论何等情境,都保持绝对的清醒,在强敌环伺之下,狼虎围攻之中,生生趟出一条大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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