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赏罚

“好,很好,你倒敢作敢当。”朱祁镇抚掌轻笑,“只是她与你无冤无仇,却不知你因何要陷害于她?”

尚雪莹眼眉低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只怪叶典苑品貌过人,妾因此心生妒意,联合刘尚寝设下此局。”

“你位列后宫,又得朕宠爱,怎会妒忌一个小小女官?”朱祁镇逼问道。

“小小女官?”尚雪莹自嘲一笑:“昨日妾虽未同万岁春猎,亦听闻万岁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小女官就让万岁如此——”

“够了!”朱祁镇红了脸,厉声打断尚雪莹的话,转向周贵妃:“人证物证俱在,依贵妃看,该如何治她的罪呀?”

“这——”

周贵妃正沉吟着,青萝忽然也伏地拜倒。

“万岁明鉴,前些日绿竹差点被人掳走,可见早就有人盯上了她,欲图谋不轨。”

“还有这事?”朱祁镇瞥向蒋安。

蒋安点头,道:“昨日万岁让奴婢去查叶典苑腿上的伤是何故,经多方查问得知,是有天夜里,叶典苑替司苑女官找东西,在果林里遇到一伙蒙面人,要将她掳走,逃跑之时跌下了山坡,因而伤到了腿。幸好元典苑带人及时赶到,才救下她的性命。原本这事,奴婢是想祈福过后,单独禀报给万岁,谁成想,今日叶典苑竟然又遭人陷害,真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司苑女官……”朱祁镇一记眼刀飞向刘尚寝,“又是你刘尚寝的手下呀。”

刘尚寝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青萝接着道:“但莹贵人昨日才见到绿竹,可见先前所为与她无关,说不好她这次也是受人挑唆,一时糊涂才犯下此错。毕竟身在异国他乡,难免会有个无助迷茫的时候,若有心人抓住这点,加以利用,莹贵人便会沦为棋子而不自知。”

尚雪莹眼眶浮起水雾,冲着她嫣然一笑。

绿竹帮腔:“莹贵人初入宫廷,仅仅因为青萝和她妹妹有几分相似,就多加照拂,可见本性不坏,望万岁明察。”

朱祁镇瞅向尚雪莹:“瞧瞧,你陷害她,她却在帮你说话!”

尚雪莹一脸坦然:“叶典苑宽大为怀,妾自叹不如。”

“算你坦荡。”朱祁镇脸色缓和了些,“那朕再问你一遍,你须仔细回答,不可有半分欺瞒,你背后究竟有无主使?”

尚雪莹抬起双眸,对面的周贵妃一双手抓在椅把上,指甲快要抠到楠木里去,紧紧盯着她的双唇,唯恐她吐出自己的名字。

却见尚雪莹静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没有主使,是妾一人所为。”

周贵妃暗暗松了口气。

“不会的。”青萝急道:“你昨日才初见我们,怎会担心绿竹同你争宠?那些想掳走她的蒙面人又是怎么回事?”

蒋安轻咳一声:“元典苑切莫心急,这里有万岁做主,万岁问到谁,谁就答,问什么就答什么。”

青萝只好住了口。

蒋安看了看朱祁镇脸色,又道:“莹贵人,你接着说吧。”

尚雪莹对着青萝凄然一笑,道:“妾家中有一妹妹,性子顽皮叛逆,常受父亲责罚,若妾在大明受宠,族人念及妾的颜面,也会对她容忍善待,若妾失宠,则她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妾要牢牢抓住万岁的宠爱,昨日一见叶典苑,妾便妒火中烧,心神狂乱,终酿大错,悔时已晚。”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先前觊觎叶典苑的蒙面人,妾亦不知晓,许是另有其人。叶典苑、元典苑豁达仁厚,妾羞愧难当,实不愿再牵连无辜之人,也恳求万岁,所有罪过妾一人承担,莫要波及族人。”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周贵妃。

周贵妃明白其意,一双手放开椅把,郑重道:

“我大明朝与琉球世代交好,定会善待你的族人。”

这话算是变相表态:将来自己儿子继位,念着她今日之情,必会优待她的家人。

尚雪莹一颗心放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对着她与朱祁镇又是深深一拜。

旁边的刘尚寝默默流下泪来,心思与尚雪莹一样,也冲着周贵妃和朱祁镇深深一拜。

事已至此,再审也是无用,朱祁镇缓缓站起了身,朗声道:

“贵人尚氏,偏狭善妒,祸乱宫闱,玷污神明之地。念其初犯,自今日起贬为庶人,留在南海子,日日侍奉关帝,以消神怨,直至终老不得出。”

“谢万岁隆恩。”尚雪莹再次拜倒。

“尚寝刘氏,司舆吴氏,居心不良残害同仁,撤去官职,各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刘尚寝登时瘫软在地。

吴司舆哭喊:“万岁饶命,万岁饶命呀。”

朱祁镇微微皱眉:“聒噪。”

蒋安连忙挥手,几名内侍上前,将她和刘尚寝拖了出去。

朱祁镇又道:“指挥佥事曹钦,本该重罚。”

曹钦闻言,身子猛地一哆嗦。

“姑念你也是遭人陷害,血气方刚正当年轻,中了催情香,又有人投怀送抱,难免情难自持,就罚你半年俸禄,好好在家闭门思过,不得在御前行走。”

“臣叩谢皇恩。”

曹钦一脸感激涕零状,朱祁镇摆了摆手,他会意,躬身退下。

“典苑叶氏。”朱祁镇顿了一顿,“连番遭人迫害,却捐弃前嫌,宽宏大量,实乃六局女官表率,着医官亲去治其腿伤,以示嘉奖。”

“谢万岁隆恩。”绿竹伏地拜去。

“贵妃。”朱祁镇的目光又落在周贵妃身上,“朕如此处置,你可有异议?若觉不妥,就拖刘尚寝和吴司舆回来,再继续审一审。”

周贵妃连忙跪倒:“万岁赏罚得当,妾无异议。”

“嗯。”朱祁镇颔首,意味深长道:“说来也怪,皇后掌管六宫之时,从未见其重用这等宵小之辈。对于救过朕的恩人,更是贴心善待,何曾出过这等冤屈错事?可见管理后宫,德行,远远重于体面呀。”

周贵妃犹如被人当面狠狠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只能硬着头皮道:

“妾识人不清用人不善,一时失察酿成此过,还请万岁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朱祁镇摆摆手,“朕一向感念旧情,你在南宫陪朕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着这点,朕对你也会能容则容。莫说是新人,便是绿竹这样的恩人,朕也不会置你于不顾。”

这席话说得周贵妃又感动起来,眼眶湿润,微微哽咽道:

“万岁重情重义,是妾之福。”

朱祁镇上前,一脸亲和地扶起了她,温声道:

“你能明白朕的心意,便是朕最大的慰藉,否则动辄将喜新厌旧挂在嘴上,实在伤朕的心。”

“是,那种混账话,妾再不说了。”

“嗯。”朱祁镇面露欣慰,又道:“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底下的人更是个个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子,你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当然玩不过他们,受了蒙骗,再正常不过。”

周贵妃泪水涌出,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点头,举帕轻拭眼泪。

“为免你再被利用,这掌管六宫之权朕就收回了,还你个清净,可以好好去陪孩子。”

“啊?”

周贵妃拭泪的手一僵,他已转过身向众人道:

“好了,今天这福是祈不成了,以后再另选日子补上,累了这半晌,都各自回去歇息吧。”

“是。”

众人齐应。

“剩下的事,你来处理。”

朱祁镇向蒋安嘱咐完,领着一众内监浩浩荡荡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垂花门外,周贵妃才回过味来:

“我怎么感觉自己稀里糊涂的就被卸了权,还被堵了嘴,只能念着他的好呢?”

蒋安忙笑道:“万岁也是疼您,万一又出个刘尚寝,再长了张不把门的嘴,胡乱攀诬娘娘,闹到太后跟前,万岁也不好为您说话呀。”

“哼,这事我回去得好好想想。”

周贵妃袖袍一拂,气哼哼的离开,黎莎、尹美淑及一众宫人紧随其后。

蒋安又向许医官和张医官道:“万岁有命,要医治叶典苑,现下周贵妃被撤六宫管理之权,暂时无人管事,就劳您二位给她看看吧。”

“这——”

许医官和张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

“按照宫规,宫中女性只能由女医官诊治,我二人和叶典苑男女有别,怕是不妥吧。”

蒋安笑道:“二位多虑了,适才你们也看到了,叶典苑遭人迫害,只有交给你们,万岁才可放心啊。医好了她,不仅没有罚,还会有赏呢。”

许医官和张医官意会,齐声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安又命内侍抬了坐轿来,亲自扶绿竹坐上,见青萝仍跪在那里不动弹,正要开口提醒,绿竹却道:

“就留她在这里吧。”

“也好。”

蒋安一挥手,众内侍抬着绿竹离开,许医官和张医官也背上药箱,随行在侧。

转眼间,关帝庙内变得空荡荡一片,只有青萝和尚雪莹跪于殿门前。

“为什么是你呢?”青萝率先打破沉默。

尚雪莹轻轻一笑:“你昨晚倒掉我那杯茶时,不就已经猜到了么?”

那杯热茶里下了蒙汗药,只要青萝喝了,半柱香后,就会昏倒。

所以她让人传话给吴司舆,无论如何,不要让青萝进入东偏殿,吴司舆这才锁上东偏殿之后,又关了院门。

这样青萝就只能在外间昏睡一夜,置身事外。

她还特意找来大氅给青萝披上,以免夜间寒凉,冻出病来。

青萝轻叹一声,自嘲的笑。

确切的说,在听到绿竹说琉球忌讳荷花时,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此接过那杯茶时,她没有急着喝,还悄悄倒了。

毕竟,她已经不是那个初初入宫不懂揣度人心的小青萝了。

其实绿竹也早猜到,只是不忍告诉她而已。

“我是没喝,可那会儿心里贪恋你的温情,就不愿多想,总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最后不是你。”

尚雪莹也低头自嘲:“昨日我收到命令,要对尚寝局的一位女官下手,当我听到名字不是你,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却还是在这里碰到了你。我怕那人来了,连你一块糟蹋,就想法把你支了出来,谁知最后落入圈套的却是我自己。”

“你就没想过,你害了我的姐妹,纵使让我逃过一劫,我心里就不会恨你么?”青萝又问。

尚雪莹摇摇头:“和你一样,当时不愿多想,心里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你能体谅我呢?”

青萝听得心里愈发难受起来,忍不住质问:

“即便是为了固宠,为什么一定要投靠周贵妃?皇后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她绝不会命你去做龌龊之事。”

“皇后人是好,可她没有实权,大明朝的将来,她说了不算。周贵妃就不一样了,她许诺我,等她的儿子登基,绝不让我殉葬。”

“哪里用她许诺?”青萝道,“只要你怀了子嗣,按照规矩,就可免于殉葬。”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尚雪莹目中浮现一抹讽刺,“可是周贵妃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洪熙元年,仁宗去世,恭肃贵妃郭氏,祖父乃大明朝开国功臣,育有三子,贞惠淑妃王氏,育有一女,这二人皆被殉葬。”

“为何?”青萝一惊。

“传闻她们与后来即位的宣德帝之母张太后关系不和,所以被纳入殉葬名单。”尚雪莹凄然一笑,“这个故事听完,周贵妃的弦外之音,还能听不懂么?”

青萝顿感无力:“殉与不殉,终究还是她们掌权的说了算。”

“并且,她还允我届时可以回家探亲,与亲人一聚。”尚雪莹低头笑了一下,“这么大的诱惑,我如何拒绝得了呢?”

青萝无言以对。

尚雪莹缓缓站了起来,俯身轻轻抱住了她。

“今日你为我求情,我心甚慰,你我之间缘分虽短,却是值得。”

青萝张臂回抱,泪珠滚滚而落,说不出话来。

“成者王败者寇,这一把,我赌输了,没什么好惋惜的,缘分已尽,你我就此作别吧。”

言罢,她松开了青萝,转过身来,头也不回的向殿内走去,只留给青萝一个决绝的背影。

砰——

殿门关上。

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青萝视线中。

第二天,传来她自杀谢罪的消息。

据说她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连夜为朱祁镇抄了一部《觉世经》,并留下遗书,希望万岁看在她诚心祈祷的份上,不要剥夺她的贵人身份,不要宣扬她的罪过,保留最后的颜面,以免故国得知,迁怒于她的妹妹。但朱祁镇看完之后,并未痛快应下,只是先行搁置在一旁。

青萝听完之后,幽幽地问:“明明我们和她无冤无仇,还性情相投,为何却是我们与她之间,必须斗个你死我活呢?”

绿竹默然片刻,道:“你见过斗蛐蛐吗?”

“见过。”

“蛐蛐本来生长在野外,但人们为了取乐,却把它们抓来,放进斗盆里,引它们互殴。赢的,就能向主人请赏,获得美味口粮,败的,则会成为弃子,被新的取代。当它们鏖战之时,为眼下的险境所迫,只能拼力去咬对方。殊不知造成这个险境的,是把它们圈起来的人,和对方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它们却只能这么斗下去,斗个你死我活,直到再也斗不动,因为,它们根本逃不出那个盆。”

“我明白了。”青萝轻轻点头,“宫里的女人就是那些蛐蛐,紫禁城就是那斗盆,皇帝就是把它们圈起来的人。大家逃不出去,为了活命,就只能选一边来斗。”

“嗯。”绿竹摸摸她的脑袋,清澈的眼眸里漫出悲伤,“希望有一天,你能逃出去。”

“咱们一起逃。”青萝握住她的手,“想想办法,多找找路,说什么也要逃出去。”

绿竹回之一笑,不置可否。

在王朝顶级医官的照料下,她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当双腿不再依赖拐杖,可独立行走时,她揣上了时楠的那封绝笔信,只身前往朱祁镇的寝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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