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一过,如周辰安所料,皇帝恢复了周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
周贵妃谨记弟弟嘱咐,表现得懂事顺从,人前再没对钱皇后甩过脸子,为了显示自己大度,还主动安排黎莎、尹美淑这些年轻美人到乾清宫随侍左右。
只是朱祁镇总心不在焉,对她们态度冷淡,甚至有一次,尹美淑只是随口提了一嘴:“这盏画着墨竹的灯笼实在太素,与万岁的寝殿好不匹配,为何不换个新的?”
此话一出,惹得朱祁镇少有的发了次脾气,当即让她们离开。
年轻美人不懂他的心事,惶恐之下,再不敢来乾清宫了。
她们不来,皇帝更不会去。
眼见枝头冒了新芽,大地在春风细雨的滋润下,杨柳吐绿花蕊绚丽,整个后宫却是久旱盼霖不可得,整整三个月来,皇帝拢共去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且这两只手都能数过来的次数里,其中一半,都是去坤宁宫闲坐。
自后宫嫔妃心中生出的幽怨,就如春雨在金水池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朱祁镇的愁绪亦如是。
是夜,他又立在廊下,对着那盏灯笼发呆,满腹心事,不时的叹一口气。
蒋安捧了一杯茶来,试探着道:“万岁,后宫娘娘旧人多,要不奴婢派人去宫外寻点美人来,充裕充裕后宫,您意下如何?”
朱祁镇也不回答,接过他手中的茶。
杯盏中的茶水映出夜空中的一钩弯月,落入他的眼帘。
“你说这天上的月亮,总能瞧得见,却是够不着,有时端上一杯茶水,也能映它在水中,看似离得近了些,却还是捞不着,可如何是好呀?”
蒋安道:“依奴婢说,万岁您就是太好性儿,管她愿不愿意,直接摘嘛。”
朱祁镇斜他一眼:“朕要的又不是一时的鲜儿,万一她倔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朕岂不是连个影儿都看不到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蒋安陪笑,想了想又道:“既然不能用强,那就只能用软的了。”
他叹气:“朕还不够软吗?一年了,别说讲几句话,想见个面都得碰运气,真是要疯了。”
蒋安面现踌躇:“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镇没好气道:“你都这样说了,哪有不让你讲的道理?下次少废话,直接讲就是。”
“是,是。”蒋安讪讪地笑,“奴婢记得,绿竹姑娘一开始为了躲万岁,自请去了南海子,可是后来,她却愿意回宫,不仅愿意回宫,还与万岁说了好一会儿话。”
“不错。”
那天她不仅对他笑了,当他情不自禁覆上她的手背时,她也并未抽出来。
他以为是靠近的开始,谁成想已是巅峰。
“那个时候她留在南海子有危险,自然愿意回到紫禁城。现下,她有皇后娘娘罩护,安稳度日,她又何须再进一步呢?”蒋安道。
“那依你看,朕该如何啊?”
“如果让绿竹姑娘意识到,在这宫里,只有躲在您的羽翼下,才能不被外间风雨侵扰,她又怎会去别处呢?”
*****
一大清早,钦安殿的两扇门一打开,周辰安便瞅见青萝立在宫后苑的一棵大槐树下,仰着小脸,眨巴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被勾起好奇心的他到了近前,也仰面去看。
雪白柔嫩的小花,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碧绿的枝叶间,压得枝头摇摇欲坠,在春风的吹拂下,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青萝闭眼深嗅,尽情的享受这空气中的香甜,再睁开双目时,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满是向往之情。
他忍不住道:“你这品味够独特呀,别人都是喜欢赏个牡丹、海棠、玉兰之类,你倒好,竟对这大槐花如此着迷。”
“牡丹海棠玉兰哪能和槐花比?你知道这槐花要蒸了吃,有多美味吗?”
她不假思索地答,还吧唧吧唧嘴,待一转头,看清说话的人是他,不由得敛了神色:
“是你呀。”
“哦~”他恍然,“原来你站在这儿,是肚里的馋虫叫了。”
“关你什么事?该忙忙你的去。”她没好气道。
他却不走,背着手在她身边晃荡。
“想上树摘,可是这宫后苑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撞见,身子挨罚不说,嘴上还吃不着,多糟心呀。对不对?”
她被说中心思,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接茬。
“可是要走吧,肚子里的馋虫又实在叫的欢,谁让尚食局的食谱里没这道菜呢?”
她又剜了他一眼,扁起小嘴,气哼哼的不语。
“不如这样,我去给你放哨,但有人来,我就吹声口哨,你躲在树杈间不动,待人走了,再继续摘,如何呀?”
“哼,信不着你。”
“我懂,因为周贵妃是我姐姐嘛。”他丝毫不恼,举手立誓:“真武大帝在上,若我不好好给你放哨,藏有祸心,就教我五雷轰顶。”
“发这么大的誓?”她这才正眼看了他,半信半疑道:“你干嘛要讨好我?”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他微笑,“怪就怪我那姐姐脑子不太灵光,别的不说,就冲你和太子的交情,也该感谢感谢,哪能恩将仇报呢,对不对?”
“嗯,这倒是句人话。”
“你仔细回忆一下,自打我入宫以来,贵妃娘娘还针对过你们吗?”
“这么一说,好像是没有......”
“所以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替那不晓事的姐姐给你赔个礼,以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说着,周辰安认认真真给她作了个揖。
他心里很明白,如果去年他刚进宫就示好,她们必然不吃这一套,需得耐着性子先卖个好,让她们感受到己方的变化,才能在她们心里扒开一条缝隙,破解罩在双方之间的寒冰。
青萝果然被打动,只是终究戒心强,思索片刻,眼珠子一转,挑眉道:
“那你发誓,若你不好好给我放哨,敢藏有祸心,棠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姐姐也不得好死。”
“你刚还说我发的誓大,怎么一转眼倒把我亲近的人都饶上了?”
“你是个道士诶,万一你学了什么法术,五雷轰不死你呢?”
“话虽如此,只是我姐姐跟你有恩怨也就罢了,棠棠却哪里得罪你了,还要捎带着她?”
“你姐姐那为人,背不住你跟她关系也不好,若不捎带你心上人,我怎么放心?”
“小小年纪,心眼真多。”
他嘴上虽如此说,却还是举起手来,郑重立誓:
“真武大帝在上,若我周辰安不好好给元青萝放哨,敢藏有祸心,那棠棠九泉之下将不得安宁,我姐姐也不得好死。”
她总算放下心来,笑逐颜开:“你姐姐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她的福气。”
两人当即分工合作,他负责放哨,她上树撸花,在默契的配合下,她如愿避开了行人,用前襟兜了一大包槐花下来。
“谢谢啦!”
她留下这句话,撒足便往坤宁宫奔去。
进了坤宁宫,直接拉着晶儿去了小厨房,惹得晶儿不解:
“瞧你这兴奋劲儿,捡着元宝啦?”
“蒸槐花吃!我都两年没吃过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个盆出来,把兜住的那些槐花哗啦啦倒进里边。
“槐花还能吃?”
“能!我们那儿一到春天就吃,可好吃了。”
“那你会做?”
“我见过别人做,特别简单,但我手笨,我来说,你来做。”
在青萝的指导下,晶儿先把槐花摘洗干净,控干水分,依次加了盐和面粉搅拌均匀,确保一粒粒白色小花瓣上,都裹上了面粉,再放进笼屉里,烧火来蒸。
趁着这功夫,又拿了个白底青花鸡心碗,放入醋、香油、蒜末,那时辣椒还未传进中国,便以黄芥末和微量的花椒粉提炼辣味,拌好了料汁,只等槐花出锅。
随着阵阵白雾自蒸屉涌出,槐花的清香飘溢开来,充盈着整间屋子,令人闻之心悦。
“香,真香。”
青萝搓着小手,舔舔嘴唇,不住地咽着口水。
约莫到了时间,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香气扑鼻。
“嗯,久违了~”
她深嗅了一下,连筷子都等不及拿,也不惧烫,伸指拈了一瓣蒸好的槐花送入口中。
软糯的花瓣入口即化,植物的清甜夹杂着面香,一口下去,满嘴留香。
故乡的味道呵——
“就是这个味!”
瞧她这模样,晶儿也犯起了馋,拿起筷子夹了来尝,嚼过之后,连声夸赞:
“不错,不错,想不到槐花还能这样吃。”
两人合力将笼屉端到长桌上,青萝先盛了两碟出来,浇上料汁,拌匀之后,软糯的槐花瓣添了一抹色泽,更加引发食欲。
一碟放到一旁:“这个,给绿竹带回去尝尝。”
另一碟递给晶儿:“这个,端给皇后娘娘尝尝。”
晶儿端往皇后寝殿,青萝实在按耐不住,不等她回来,盛了一碟,嫌筷子夹的少,直接拿起勺子舀,舀了一大口填进嘴里,浸润过料汁的熟花瓣,松软香甜之外,更是清新爽口,那滋味妙不可言。
她吃得急,有些花瓣粒儿落在衣襟上,也舍不得浪费,手指轻轻一抹,重新送进口中,再意犹未尽的砸吧砸吧,真真的绝不放过一个,定要让它尸骨无存。
吃完一碟,正准备再去盛时,晶儿回来了,轻声唤她:
“青萝。”
她面现不好意思,嘿嘿一笑:
“实在馋,先吃了些,给你留的有,快来吧。”
“不是,万岁那边来人了,叫你去乾清宫一趟。”
“啊?”青萝撅嘴,“我还没吃够呢。”
“放心,我给你留着。”
“唉,还吃了蒜汁,快给我找点牙粉来。”
青萝漱过口,急急忙忙去了乾清宫,原以为皇帝是为了绿竹,不想一开口,提的却是皇后:
“你常去坤宁宫,皇后近来如何呀?”
“回万岁,娘娘挺好的,待下人和善,我们都很喜欢她。”
“后宫事务繁多,她身子不好,顾得过来吗?”
“娘娘行动不便,六局一司就多往坤宁宫去,娘娘又细心周全,自然顾得过来。”青萝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一样,娘娘当初寒气入体落下了腿疾,一到下雨天就会发作,不过一想到万岁的情分,娘娘的疼痛便缓解不少呢。”
钱皇后的腿疾是为他祈福落下的,她有心提及,便是望他顾念旧情。
“嗯,朕晓得了。”他点点头,轻轻摆了摆手:“去吧。”
青萝意外不已,赶紧谢了恩,一头雾水的出了暖阁,心中嘀咕:
他竟只字未提绿竹,真是好不寻常!
可他既是关心皇后,直接找贴身宫女晶儿来问话岂不更好?为何偏偏找自己这个尚寝局的呢?
何况也没问几句,就结束了。
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折腾人。
唉,可惜那刚出锅的蒸槐花了,这会儿回去,也该凉了。
她轻轻撅着嘴,踏出月华门时,忽听一侧有人咦了一声,扭头一看,是守门侍卫发出的。
再仔细一瞧,那侍卫还是个熟脸,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宫门处有过交集的旧人。
“高春风!”她声音清脆,喜笑颜开。
“元青萝。”他低声回应,腼腆地笑。
“你从宫外头调到这儿啦?”
“嗯。”
“对了,上次你帮我,我还没报答你呢。”
青萝从身上摸出荷包来,先是摸了一个银锭,想了想又放回,最后拈出一片金叶子,含笑递给他:
“一点心意,就当请你喝酒啦。”
旁边另一侧的侍卫见了,笑着打趣:“嚯,金叶子,出手好大方呀。”
“不用不用。”他赶紧摆手,“你快收起来吧。”
“哎。”青萝执意往他手里送,“要不是你帮忙,我姐妹就该遭人毒手了,这么大的恩情,一点金叶子算什么?”
“真不用。”他语气恳切,“咱们都是老乡,你不是说了么,老乡见老乡,有忙互相帮嘛,要什么谢礼?”
年轻侍卫目中的真诚触动了她的心扉,青萝不再坚持,收回金叶子,冲他竖起大拇指:
“真仗义!”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奖了。你为姐妹拼命奔走,不也是仗义之辈么?”
“要不说咱们是老乡呢。”她嘻嘻笑道,讲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认真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换值?”
“再有一刻钟,就该换下一班人来了。”他答。
“好,我尽快!”
话刚入耳,她便已撒丫子狂奔而去,他心下疑惑,冲着她的背影轻喊:
“慢点,别摔着!”
青萝气喘吁吁的回到坤宁宫的小厨房,晶儿已给她盛好新的一碟,向她招呼:
“别急,给你留着呢。”
她摇摇头,也来不及说话,快速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食盒来,把那碟蒸槐花放进里面,然后提着食盒又狂奔而去,看得晶儿一脸莫名其妙:
“这脚底是踩了风火轮吗?”
西一长街。
周辰安从万安宫侧门走出,才转进长街,迎面一个火急火燎的人影便狂奔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食盒也砰一下掉落在地。
“哎哟喂!”
周辰安差点摔倒,站稳之后认出对方,揉着被撞的肩膀,颇为无语:
“元青萝?你——”
“对不住。”
晕晕乎乎的青萝揉着脑门,俯身去找掉落的食盒。
他长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
“无妨,无妨,咱们要化干戈为玉帛嘛。一点小事,不足挂怀。”
他努力保持着大度的姿态,还帮她拾起盒盖递了过去。
“还好,没洒出来。”青萝一脸庆幸,接过他手中盒盖,盖了上去。
“这是给万岁送的?”他好奇询问。
“不是。”
她提起食盒,又开足马力继续奔跑。
周辰安远远瞧着,只见她奔至月华门,忽地停下,双手将食盒递给一名侍卫,盈盈一笑:
“蒸槐花,家乡的味道,给你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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