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节，礼部开始准备秋猎典礼，这是天子继位后的首次狩猎，重要繁杂，已经列在当前头等大事。先帝耽于青炉，晚年间身子匮乏，将权力交由左右二相及其辅助大臣，取消了固定的礼节和大典，一切从简。到了天子这代，雄心勃勃，用几年时间来交接权力，恢复礼制，维护了正统秩序。

狩猎那日，天子携各路大臣并三千精兵开道，路悬警示旗帜，一路威武行进，到了狩猎场。

由负责场地巡视的官员前来觐见，吩咐下去后，进行猎场点兵。

荀易有幸，被天子点了名带在身边，这次狩猎规模宏大，大臣们皆是带了子女前来，女儿和年幼的子弟们就留在西侧，由夫人们看护，官员要留在东侧观看检阅仪式。

挑出来的这三千甲士皆是精锐之师，声震九天，势如破竹，看的人目不转睛，天子尤其出挑。

在这种场合，荀易显然不适合近身，离得较远。似是想起了什么，天子招呼来刘百顺。

“去给我把荀远卿叫过来。”荀易便就跟着刘百顺走，路遇楚文启，对方的视线直勾勾地盯在自己脸上，荀易莞尔一笑，执了礼。楚相见了和善地点点头，这便是打过招呼了。

那日圣旨一分为二，楚文启位高权重，由刘百顺亲自送达，荀易这边派了个小太监，是刘百顺的徒弟，也是个机灵样子，念完圣旨领了赏钱说了不少好话。

所以，自圣旨下来以后，荀易在这狩猎场才算是第一次正式见到楚相。如果不出所料，楚婴应该也在。

荀易被天子叫去写祝词，楚婴这边也被包了个圆，京城小姐们众多，听闻她被天子赐婚，不免好奇。

“楚婴，听说你被皇上赐婚给了状元郎。”

“看着就登对，简直就是郎才女貌。”

“状元郎才华横溢，你们待在一起，不会就是漫天的诗词歌赋吧？”

楚文启出任左相，楚婴又成了香饽饽，不少夫人将她重新列了回来，年纪大几岁不算什么，民间不就经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嘛，楚相位高权重，且只有这一个女儿，若是谁娶了楚婴，还怕没有丞相大人的鼎力相助。

她们算盘敲得响亮，结果天子一声令下直接给赐了婚，好些人心绪不平，若是之前还因着荀易相貌堂堂年轻有为对她感官不错，这会儿子又不免酸唧唧地嘲讽她，住了个一进的院子，区区从六品家徒四壁，拿什么去养活这娇娇小姐，还不如直接说入赘相府算了。

楚婴心思透亮，面对这些时真时虚的笑颜一股脑儿地收了过来，漂亮话不掏钱，当着她的面想说多少说多少，背后嘀咕的，传不到她耳朵里就行，又管不住那些闲话子，任人说去罢了。

楚婴的瞩目就是在对照柳芷玉的阴暗，她面色刁钻，望向那边的眼神简直就像啐了毒，恨不得食肉寝皮。要不是楚相横插一刀，那日的姻缘就成了，天子继位，骄纵痴狂，竟然联合楚文启来对付自家，连一门亲事都要戏耍爹爹，实在可恨！

“楚婴，你看到柳芷玉的眼神了没有，她肯定气坏了。”卫诗烟笑吟吟地在她耳边说道。

这会儿落了席，由皇后主持早宴，既无拘束，便是相近的人坐在一起。

楚婴心思繁杂，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掀起，只静静坐着，靠的那人越近她便想的越多，父亲那日偶然见了一面荀易，回来只说她受了些从前的影响，荀易身形挺拔，目光清明，长相虽然有些隐约地相似，但这芸芸众生，神似几分也是有的，若真要说，就当他是替代荀念，前来成全她的心思。

替代品吗？她想。

荀易这边还在写祝词，写了两篇后还未停下，倒不是写的不好，是天子喜欢她的笔迹，叫人多写点，落了好就得赏赐。

荀易想着默默应下，说实话，她真的很缺银子，要是买一套宅子，没有四五千两下不来，她月俸八十石左右，折合下来才五六两银子，要是想靠这点工资买下京城的宅子，简直是痴心妄想。真要让楚婴住在她那个小院子，她一想就难堪，那样高洁的人，要是连出个院子都只能瞧见四角的天，还不如她直接收拾东西搬进丞相府得了。

检阅结束后，就是宏大的狩猎场景。天子着武衣，骑在一匹汗血宝马上，入了里侧，三面皆是军队，前开一面。

士兵追赶吆喝，吓得鸟兽尽散，一些野兽入了群，被驱逐着朝天子前去，到了近处，天子便满弦拉弓，着眼一射，一只黄羊便被定在地上，周围顿时响起热烈的欢呼，天子稳重，此时也不免露出欣喜的神色。

天子开场后，剩下就是勋贵子弟入场，荀易也被分到一匹马，让她上去玩耍，中了便有赏赐，不中也无责罚。

稳赚不赔的买卖，荀易这就跨了高头大马，片刻后，拖了一头鹿前来领赏。

天子哈哈大笑，直言她心眼实诚，没想到一个孱弱的文官，还有这样的本领。

“你之前写了祝词，朕说要赏你，这又得了猎物，二赏。朕暂时想不出来第二个赏赐，不如先给你应一个，可好？”

荀易拱手，给吧，有总比没有强。当下抿嘴一笑。“臣全听陛下的安排。”

“北街那有处三进的宅子，朕便赏赐予你。”

荀易闻言一怔，没想到天子竟然直接送房子。

“你定了亲，没个住处怎么行，那楚婴好歹是丞相的女儿，宅子大点才不算埋没，不然传出去，朕这个媒人的名声怎么办？”

天子说笑，荀易却颇为动容，没想到帝王心细如发，连这事都考虑到了，当下沉声行大礼。“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君臣关系如水，君在上方，臣居于下方，若是流动的水源清澈，是源头的洁净，也是尽头回流的反馈。

狩猎结束后，就是万众瞩目的晚宴，天子主持朝臣，皇后主持女子，最后来到露天的中心。篝火缭绕，这时候年轻女子便可以与适龄男子会话。

荀易看着一侧的楚婴，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楚小姐。”

“荀公子。”

好吧，一如既往的尴尬，荀易将手放在两侧，无力地抓抓衣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相在远处看着，笑得合不拢嘴，还是走到一起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怎么没什么动静啊，不过就站着也挺好，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嘛。

荀易看她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灼热的火焰，稍会儿又转过头去，这该怎么办？快要成亲了，她与楚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不看就别作这番姿态。”楚婴忽然敛起眼眸，目里的警示昭然若揭。

荀易噤了声，半天不作响，盯着脚下的石头看，忽然想起楚婴说的是可以看，但是不能偷偷摸摸看，迟钝的理解过后，就是漫长的悔意。不注重听，这会儿要是再想开口，岂不尴尬，荀易懊恼着，顽石啊，顽石。

“荀公子。”冷不丁娇腻的一声传来，楚婴眉间一促，似不经意间瞟了她一眼。

荀易立马乖觉，甚是冷淡地回道。“柳小姐。”

柳芷玉心情愈加难受，赐了婚后，荀公子待自己大不如前，往常的温和被冷漠代替，有了姻亲的束缚，他在自己眼前便不能是个翩翩公子了。

赐婚又如何，正妻又如何，不过一个名头，楚婴这般无趣，两人在一起也只能是折磨公子，若是可以，她可以以平妻的身份…

想到这里，柳芷玉简直要被自己感动的落下泪来，满腹的委屈正要诉说，一声清冷的声音介入，气的她浑身发抖。

“荀远卿，跟我走。”

这声音并不重，平平无奇的一句罢了，偏好砸在荀易的心窝子里，感谢她的解围，少了自己好些口水。荀易嘴角往下弯，压住快要倾泻的笑意。

到了一处人少的空地上，楚婴突然开了口。

“我这人善妒，不喜欢别人觊觎我的东西。如果有天东西张腿往外跑，我也不拦着，权当是好聚好散。”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荀易，嘴巴却不停歇。“毕竟先前没有接触过，我可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伴侣是这么招蜂引蝶的一个人，也从未想过这种结局…”

楚婴是个看人说话的人，在特定的人面前会变得很感性，喜欢表达自己的心绪。荀易脑子里想起了从前的记忆，只是一盘糕点她都能叙话半天，对着一片蓝天都能延伸到万物生灵，现在却变得越来越内敛，像一只闭合的蚬子，裹住了柔软。

楚婴说话间发现这人神思已经飘到了九天，无边的恼意顿生，只觉得天雷勾动地火，一时之间有了将他投入焰火的心思。

忽的清醒，荀易察觉那冷若冰霜的气息，心惊胆战，抑着歉意，正待开口。

“荀公子，其实我想你知道，你并不是我所倾慕的人。”

荀易咽了话语，垂眸敛气。楚婴以为这番谈话就要结束。

荀易猛然抬头，眼里有光，迅猛且焦急。

“若有人选，楚小姐是我的心之所向。”

楚婴闻言淡淡一笑，想来她并不在意，她喜欢掌握主动权，因为从前总是被动接受，一旦对方脱离，煎熬的都是她罢了。

“既然如此。”楚婴一声轻笑，无不敷衍地说道。“你喜欢就好。”

她轻易地挥袖离去，留下荀易在原地，神思不解。楚婴之前到底喜欢了谁，为什么会一直等到二十岁，莫不是她喜欢的人娶了别人？若真如此，也是可怜。荀易发出哀叹，真不知往后该如何走。

她对当年的事情存了疑心，若是楚家与这事牵扯不大，她愿意与楚婴和离，放她自由。只是小叔的愤恨极深，已经认定了楚文启背叛的事实，这次赐婚，已经成为了很大的节点。想到荀绍的狰狞的面容，荀易的心头蒙蔽的阴影久久不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