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32

沈朝宁睁开了眼。

潮水一般的黑暗瞬间退去,神智重又清明,沈朝宁并不知晓到底过了多久,于她的感官而言之前发生的一切,好像仅仅只是一瞬息的工夫。

她运气周身,用神识探查一遍,发现无恙,并不像摔落地底时那样受了伤。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朝宁只记得自己被祭坛所吸引,进入了无我之境,之后便是一阵骤然而起的狂风,再后来她一睁眼,就到了这里。

沈朝宁打量起四周,这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雕刻着细致花纹的拔步床,层层叠叠的幔帐细纱,还有挂在不远处,如同云雾一般避暑用的澄水帛,这种种一切都表明,她身在的地方正是万仞山庄。

沈朝宁一惊,倏地站起身。

她不会认错,这里正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每一处都是经由她手耐心装饰的,连细节都不差分毫,心血之多,不是随随便便就可制造出来的幻境。

沈朝宁看着房间内的陈设,面色凝重起来。

忽然门扉轻启,沈朝宁攥住了藏在袖剑的法器,警惕地朝着门边看去,却是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红玉手里拿着个白净瓷瓶,里面簪着束玉兰,莹白的花瓣圆润而饱满,上面洒了水,犹如露珠闪着光。

“小姐今日起得真早。”红玉将瓷瓶放在窗前,笑着将帷幔掀起系好,“可也是紧张得一宿无眠?”

沈朝宁怔怔瞧着对方,尽管理智告诉她事情有异,可太过真实的一切总是冲刷着她的怀疑。

没错,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开始游移不定,不确定这里到底是现实,还是幻境。世间能作幻术的人不少,可能做得如此细致入微的,实在太少。

“……红玉?”

“小姐怎么和睡傻了一样?”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时,红玉这张嘴向来是无所顾忌,她笑吟吟地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好端端叫我名字作甚。小姐莫不是忘了,今日浴佛,你约了季公子一道去逛庙会?还不快些起来用膳。”

浴佛?她一个道修浴什么佛。

沈朝宁刚想张嘴吐槽,却忽的被其中一个字眼牵动了思绪。

等等——

季公子?

沈朝宁蹙眉:“季方?”

红玉略有些气恼,又轻轻捏了捏她略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小姐何时这样没规矩了,还没过门,就这样直呼起人家的名字来,可真羞,莫要被人听了去才是。”

“可是,他……怎么会……”沈朝宁头一次这般语无伦次,她脑子里一片乱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刻意引导着她陷入混乱,洗刷着她的理智,让她逐渐融入这一切。

沈朝宁闭上眼,默念起清心诀,想要对抗这股混淆现实与幻境的力量。

……浴佛。

对了,是那一日,她想逛城中的庙会,在万仞山庄小住的季方陪她一起,等回来的时候,万仞山庄已是深陷一片火海。

大火弥漫的万仞山庄,受了重伤的阿父,还有护她至死的季方。

所有她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仿佛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若这真是幻境,作幻术的那人当真是狠毒至极,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天,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识海之中的赤月剑嗡然作响,是她道心不稳的明证。这幻境的力量太过强大,又是她最不愿去面对的事物,明知不该,却还是身心如火焚烧,如遁天之刑。

就在她逐渐走向歧路的当头,袖间的乾坤袋突然银光一现,桓灵初曾留下的真言封印如一股清泉涌入她灵脉,令那些蠢蠢欲动的妄念瞬时平息。

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握住了求生的浮板,沈朝宁混沌的识海骤然清明起来。

是幻境,不要信。

“小姐今日怎么这样怪?”

冰凉的触感覆上她的额头,沈朝宁重新睁开眼,看到红玉忧心忡忡地站在她身前,摸着她额前:“难不成是病了?”

连触感都是如此真实。

沈朝宁对上她满眼不作假的关切,苦笑般牵动了下唇角。

可就算知道是幻境又有什么用?

那样的锥心之痛,又一次,重蹈覆辙。

“红玉。”沈朝宁反握住红玉的手,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

大雪映天,皑皑覆裹山头。桓灵初站在天地中央,没有可以用遮蔽的术法,而是任由雪花落满他肩头,冰凉的触感无比真实。

又是同一个地方,那片桃林秘境,是不是这些作业障心魔的术士,都只知道拿着一样来挟制他?

桓灵初并不像头次身处心魔的沈朝宁那样道心波动,他清冷的漆黑眼眸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只是略无趣地一抬手,漫天的风雪骤息,但幻境却没有就此退去。

“我知道这里困不住你。”

一个声音悠然地响起。

桓灵初回头,身后平地上不合时宜地建了一座暖亭,泥炉烧着火,其上滚着热酒,一位穿着鹤氅的白发老人背对着他坐在亭间,看不清容貌。

“阁下请坐。你应当看得出来,我并没有恶意。”白发老人笑着抬起头来,一张脸普普通通,没有丝毫记忆点,属于过目即忘的那种。

桓灵初知道这也是幻术。他没动,声音冷淡:“我师妹呢?”

老人笑了:“只知道师妹?看到你当真不拿他当一回事。”

“他”指的是秦昼。

桓灵初不语。

白发老人却慢悠悠接着道:“再怎么说,你上一世都是因他而陨,这样看轻,倒是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

这句看似无心之语却是货真价实的一记重磅。就连向来心如磐石的桓灵初也微微眯起了眼,身边乱风回雪,有收不住的杀意涌上心头。

他竟然知道上一世的事。

“年轻人,不必如此气盛。”白发老人笑呵呵的,一抬手,风雪又再度停下来。

桓灵初静静瞧着对方,半晌,收敛了杀意,淡然步入亭中,在对方身侧坐下:“你究竟是谁?”

白发老人自斟了一盏酒,不紧不慢道:“我并非是人,你所看到的不过是我化出的外形,你若执意想知道名字,便唤我天目吧。”

言毕,天目老人浅尝一口酒,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好酒。”

桓灵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阁下既然没有恶意,何必将我师妹带走?我们只想借道,并无打扰阁下安眠的意思。”

“放轻松。”天目老人笑道,“我虽没有恶意,但天下万物唯遵循道之一事,你们落入魔障之中,非我所愿,也非我想停就能停。”

桓灵初轻蹙了下眉。

“个人自有机缘,能不能突破是他们自己的事,于我无关,于你,即便想要帮忙,也无法伸出援手。”天目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如耐心花些工夫,听听我要讲的事?”

桓灵初神色不变,眉目之间皆是疏离清冷:“你要讲什么?”

“讲讲你的上一世,还有你。”天目老人缓缓将酒盏放下,“我现世千年有余,虽神魔一战后困囿于此,但天下熙攘,未曾有我不知究竟的底细。我能感觉到你身上留有的魔尊之印,所以你不会被幻境所惑。”

桓灵初没有讲话。

“我能看到你的前世,能看到那些发生在你和天下人之间的事。”天目老人也不管他反应如何,自顾自接着道,“上一世你成为号令魔界的无上至尊,修为却迟迟停留在渡劫一境,究竟未得圆满,所以才会殒命于那位少君之手。你自己也应当知晓其中的原因吧?”

桓灵初轻轻扬了下眉,不置可否。

天目丝毫没有唱独角戏的尴尬,仍旧笑吟吟:“魔尊之印有其天命,便是杀戮,便是讨伐众生。得此印者,逐渐会忘情绝爱,沦为只知制造杀业的恶鬼,不仅会忘掉曾经痛恨的人事物,也会忘掉那些深爱过的人事物。”

桓灵初的眼中终于是浮现出些许的波动。

世人眼浅,以为一个人恶到极致是因为心中仇恨太多,实则不然,恨皆由爱生,有恨说明有情,但当连恨意都不存在之时,才是真正脱离了人间执妄,才能做到极端。道修魔修修到极致不外乎如此,只不过是站在了两个不一样的极端,所以看起来才不同,实则殊途同归。

这是无情之法。

上一世,他早没了恨意,无论是对以前那些陷他于不义之人,还是后来那些害他痛失所爱的人,因为这些人在他眼中皆渺小如蝼蚁,怎么可能有人会恨蝼蚁?

但是。

还有一个人他忘不掉。

因为她,他始终不喜欢暗无天日的无忧城,也无法完全安于魔尊之印的天命。

天目寥寥数语,却是说中了要害。

他接着道,语气是没有丝毫疑问的笃定:“你当年屠尽无忧城,将那些害她至死的人全部杀掉,你走时带走了她留下的离火簪,之后一直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桓灵初终于是开口了,他像是重新看到了那些发生在过去的事,目光沉寂:“那上面留有她的一缕魂魄,有她的气息。”

没想到天目闻言却是一怔,片刻,自嘲似地笑出了声:“看来我要收回前言了,这世上当真有我也不知究竟的底细。原来你……都知道。”

是的,他知道。

要想入大乘,修得圆满境,就要抛却一切情念,于此过程中他会忘却那些曾纠缠着他不放的记忆,这也是为何不少人会被心魔困住无法精进的原因。

那只离火簪,那上面的残魂,就是绑定他的锚,他并非不能忘,而是不想忘。

天目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你是不知道那簪子带来的影响,所以才仍由它在自己身旁,百年不得入大乘,没想到你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既然知道,何不忘却?何不放手?你离究竟,只差一步。”

桓灵初回答他的只有四个字:“有何意义?”

天目是难得被问的一愣,良久,他笑着叹了口气:“罢了。”

语毕,天目又道:“你既清楚其中的利弊,我也就不再多言。你之所以能够转世回到从前,是因为执念太重,也是因为魔尊之印的天命未得实现,因而才将你强行带回。但世间万物皆有因有果,此番魔尊之印逆天而行,也横生诸多变故。”

桓灵初目光微动,静等着对方的下文。

“据我所知,最大的变数有三。其一便是那位秦少君的命数,不过有股我不便透露的外来之力正竭力将他引入正轨,其二则是那位野心极大的左魔使,或许你们今生对上的时机会更早,至于其三……”

天目微微一顿,似笑非笑瞧向桓灵初:“离火簪上的残魂随你一同落入了轮回之境,你应当已经察觉到为何她与前世境遇差异如此之大。她记得从前的种种,甚至比你更早。你身负天命,终有一日会面临选择,若不然弃了魔尊之印,若不然……

“就弃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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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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