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只有床榻上隐约伏着一道一动不动的人影。
“司延槿。”
门外人的语调轻轻淡淡,不着急也不在意,似乎错过一声没有回应,她就会毫不勉强地转身离去。
别走!
司延槿攥着被子,腾然披衣翻身坐起,快步循声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按在门上,手背上脉络分明,胸口过快的心跳像要跳进嘴里。
他忍着不适一把将院门推开,竟然真的垂眼可见对方纤薄的身影。
心跳伴随着她的名字落了下来。
“檀眉。”
穆檀眉闻声轻扬了眉,缓缓地逡巡着门前细微喘息的少年。
他没来得及束发,肩上仓促间只披着一件黑衣,里面素白的里衣没整理平整,露出些许白皙的肌肤。
穆檀眉见他有意静止不动,袖外指骨分明的右手却不平静地飞快一攥,转瞬松开。
穆檀眉收回目光,脸上带了点笑。
“本来还担心来得太晚,会惊扰你休息。”
司延槿的黑眸里明晰清净,闻言勾起手将领口拢在一起,自然而然道:“我在院中观月,碰巧听见你的声音。”
规规矩矩的衣领,重新遮盖住了他清瘦好看的锁骨,司延槿放下手,语气隐约比刚才自在了些,“你明日就要去国子监,我猜到你也许会来,所以没有睡。”
穆檀眉点点头,还在想着方才无意中瞥见的地方。
那是一道新疤,痕迹还没来得及褪去,微微不平整的紧躺在锁骨之下,像是浅粉的烟影。
在对方雪白的皮肤上有点触目惊心,也显出些旖旎。
司延槿显然没察觉出访客的在意点,身形一晃为她让出空间,“要不要进来坐坐?”
穆檀眉一下子回过神,捻了捻指尖,本打算拒绝地话在舌尖转了个弯。
“也好。”
司延槿一怔,抿了抿唇将人真让了进院中。
空荡荡的院子里连盏灯都没点,别说是悠哉赏月,连让人落脚的地方都难以找见,司延槿瞬间反应过来,一下子耳尖泛红。
穆檀眉也没真打算较真,四下里一打量,干脆举步往屋门去了。
“我路上喝了风,能不能跟你讨杯热茶?”
“嗯,你歇一歇,我这就来。”
身后的少年人气息似是一乱,整个人罕见的不甚冷静也不甚专注了,但他心情像是很轻快。
穆檀眉拿手支着脑袋,大大方方看着他沏茶时动作的娴熟轻盈,偶尔略过那张线条利落而出众的侧脸,停留在司延槿自耳根而下,明显淡红一片的脖颈上。
不就是被戳穿了?
这么点小谎话就尴尬成这样,脸皮未免太薄,她感慨的想。
等那双指骨分明的修长大手,将一盏透澈清亮的茶汤,伴着几粒消食的金桔蜜饯,放在她身前时,穆檀眉还不着痕迹地扫过一眼——
可算是缓过劲来不脸红了。
她将盏口在唇边沾了沾,实则饱的一滴水都没法下咽,做完样子就轻咳一声。
“我这次来,除了谢谢你帮我整理出监学里的同窗名单,还有一件事想拜托。”
他眸光明灭了下,声音听不出轻重地点头,“原来是有事找我。”
“对。”穆檀眉接完茬,莫名又觉出两分不对,捏起银叉在蜜饯上摆弄两下,下意识添了一句,“不过也不全为了帮忙,我这一去,半月才能回来,所以还想跟你打声招呼,算是告别。”
她把银叉一搁,抬头认真道:“不是答应过你吗。”
司延槿垂下的眼眸就轻柔了一点,“是为了陆小姐和季兄的买卖?不必担心,你离家期间,我会确保他们不出事。”
穆檀眉从善如流地笑道:“你提醒的对,他们虽有分寸,毕竟势单力薄没有经验,容易闹出疏漏,那就烦请你帮我看顾着些;不过,算上这桩,我所在意的还另有一事。”
司延槿这次看向她,“但说无妨。”
“这还是我近来才从陆顶云那儿套出的消息,起因是礼部主客司,给他送去了一封荀丽国使团的求请书。”
她说着说着,不禁压下眉眼,指尖冷冷地点着杯沿,“我没走通丁淳亭的关系,拿不准他是不想管还是不敢插手,但心里又惦记着,是以想用你的人,往九边走一走,帮我在曲吟曲谋士处探探风声。”
“好,等天一亮,我就着人去办。”
他应下,见到穆檀眉欣然染笑的模样,内心深处的一丝不对味,也悄然压制着溶解了。
这也不难理解,她启迪过曲吟,凭此恩情难怪会想到用他。
何况如今在九边,尚且能冒头之人,还真就是曲吟的那位背后靠山。
张知洲,字启洲,中原洛阳人,经阁臣文渊阁大学士谢隆文的举荐,幸得直听天命……
近年里九边军防自重一体,屡屡轻慢朝廷的调遣,谁也不知何时就会脱控暴起,若真倒霉赶上那时,区区藩国来使,就如同鲸吞小鱼,路过想吃就吃了,连片骨头渣都不需吐,焉能不怕?
荀丽使团此行说不得就要落在那张大人的主场上,借以金山关为起点。
这也是鸡鹜相争中,借一方势保全自己的打算。
“多谢。”
她笑着起身,临走前也不嫌弃,拿了一方干净手帕,将他的蜜饯都捡起好生收进袖中,还扬扬袖子示意道:“不让你白干,等我回来就报答你。”
这一回穆檀眉执意没让他送。
司延槿心思不定地遥遥看着,月光中她鸦青青的发间别着一支玉簪,晕泛起细碎莹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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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国祖帝在初次修缮国子监时,顾念于新朝初立,尤应该注重培育和选拔人才,遂将京城国子监进行了扩建。
到了璟帝本朝,这处举国上下最高等的良才储备之所,已经容纳着五千人之众。
原先紧邻着国子监旁的号舍,以及相去不远的数百间外号舍,自然是住不下这么多人的,是以额外在监西大兴土木,一步到位地建造了二十二间号。
依次命名排序,每号有若干间房。
穆檀眉也要住在监西的斋舍里。
分配给她的是“准”字号的第三十五间。
唯一小有例外的,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监学到底没有循规蹈矩到把她混编进其他人员鼎沸的号舍里,穆檀眉背着书箱里里外外地遛了一圈,只在准字号的开头几间,见到了零星可数的同窗。
即使同属一号,与她的宿处也是隔得天远。
这下倒是沾了个小光,能够闹中取静,省去许多与人交际和嘈杂环境上的麻烦。
替她搬行李跑腿的是刘书刘虎两兄妹,亲眼见了环境,比她还要高兴。
刘虎来时受过伏月的临时训练,动作娴熟地铺着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
“大人,这下陆小姐和伏月姐姐总算能放心了!陆小姐本来还领着烟芷姐姐,亲手给您赶制了两套纱帘,就怕和那些邋遢男人挨得近了,好挂在窗下挡一挡,隔开视线,现在倒是用不到了!”
穆檀眉给屋子通了风,靠着窗棂往外看去,刘虎那勤快厚道的兄长,正乐呵呵地舞着一把大柳枝笤帚,把四下里扫个干干净净。
“虽用不着,也不必拿回去,等天再冷一点,挂在门窗上也能挡挡风吹霜打。”
刘虎呲着小虎牙笑,“大人这是舍不得陆小姐百忙,想留个念想呢!”
“你,你又贫嘴接大人的话茬,娘和曲妈妈白嘱咐你了!”刘书干完了活,喘着粗气跑进来,得来亲妹一记转脸不看,
他论嘴皮子不及妹妹利索,也不敢真教训她,习以为常地吃了闷气,询问主子去。
“大人,小的方才去典簿厅打听过了,朝廷每月的支粮和褐衫,咱们跟监学里的其他监生一样,东西领得没少。”
没等穆檀眉出声,刘虎赶紧把一整套像模像样的衣饰取了出来,微微叹气道:“虽然一视同仁了,可这男子衣裳就算尺寸缩得再窄,又能合身到哪里去?大人年纪轻身子薄,穿上只怕要晃荡。”
穆檀眉上前两步,把那宽袖曳绪,玉色绢布统一制成的“监生服”,捏在手里瞧了瞧。
“既然不合身,我就上报典簿厅,要他们重新发一件符合女子身材的褐衫。”
刘书一怔,不安地搓了搓手,带着两分为难提醒她,“大人,小的过去时,典簿厅里的大人们忙着核录生员的文书,忙得一个个眼都不抬,都得问十句话,才抽空点一下头的。”
穆檀眉笑了,“你是怕他们不理,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刘书涨红脖子,赶紧摆手,“小的明白意思,既然大人也是太学生,一样得照着规矩穿太学生服,那凭什么不能要一套剪裁合身的?既然到处讲究什么一视同仁,怎的这里又不分男女事实,区别对待了?”
他还没成婚,这会儿着急之下提什么男女之别,说完了话才想起不该。
刘虎贴身跟着穆檀眉久了,比她哥哥更爽快些,干脆把衣裳往回打包。
“不必大人亲自用,奴婢走一趟就行了,咱们都是按着规矩来,哪里就过分不能批准了!”
穆檀眉左右看着,见这二人因为心急忙叨,冷天里都出了一头汗,不由心里一软。
“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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