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着袖子道:“等收拾完行礼,你们回家就是,这里虽还不在监学内部,但一样不许挪借或是招引家里人进来同居,自然更不能带了人来跑腿伺候。”
刘虎立时心急了,“奴婢就随大人跑这一趟,等彻底安顿好——”
“我的意思是,既已进了监学,理应亲力亲为,哪能一点小事都让人代劳?”
穆檀眉摸摸她的头,从袖中捡出几块银子,放在刘虎手心里。
“拿去和你哥哥分了,剩下这大半日功夫,就算作放假。”
刘虎泪窝子浅,接了银子就眼泪汪汪。
不敢违逆大人命令,就学着伏月的那些细心嘱咐,几次三番地唠唠叨叨,末了委屈兮兮地跟着哥哥走了。
身边一下子没了人,即使是穆檀眉,也感到了一刹那的不适应。
她定定神,不慌不忙地躺进被子里,扎扎实实补了一觉,这才起身打理好自己,神清气爽地往典簿厅去。
监学规定每逢“初一,十五”这朔望两日,是国子监□□和监生们公例的休沐日,她也因此有一整日空闲,可以处理入学的诸多事宜,不用着急。
她来时时辰还早,对自己的出现在监西号舍内,究竟激起了多大的响动还尚且不知。
现下里沿着长廊一路往号外走,隐约能察觉到准字号排序靠前的方位,欲盖弥彰地紧闭着门窗,等确保她人已经过,又像是望风的鸟雀般,纷纷争相把头探出巢来。
穆檀眉权当没听见那些窃窃笑语。
直到迈出准字号,一道抱着书箱,只顾埋头小跑的年轻书生,险些一头将她撞倒,穆檀眉才被迫闪了闪身。
“劳驾让让!我要迟——”
书生手里的书箱险些甩飞出去,急得皱起的五官在看清面前的拦路石时,一点点变成了惊恐。
他吓得手上松了劲,那捧了一路宝贝似的书箱,应声摔在地上。
箱盖打开,里面零零散散的书籍撒了一地。
“《神农药理》和《胡妃戎装记》……”穆檀眉弯腰,帮他将满地的杂书捡起,叠成厚厚一摞。
这书生原先的满脸惊恐,继而转为了无限的怅然。
虽然出乎本意,但他眼下在这位陌生娇客的面前,显然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书生脸色苍白,局促地笑了,“这位小……小先生,请问是哪位同窗的家眷?学生王盛需愿意上门为冲撞了小先生赔个不是。”
“王兄涉猎真广。”穆檀眉扬了扬眉,将书拍回对方怀里,“穆某有幸开了一回眼界,焉能计较兄台之过?”
王盛需怔住,没料到对方居然翻脸,下意识赔上两声干笑。
等那人影走远,也没明白过来自己哪句话惹了对方不快。
难道真是哪个不知数的,趁着休沐把相好带了进来。
他顿时有点委屈,自己虽然心虚,但他们也不是光明正大,怎么能连藏都不藏让他给撞见了!
心里盘明白了,王盛需夹着书箱回房时,就有些气愤。
同室的监生还在小憩,听他动作叮叮当当地闯进来,蒙着被子不满地打了个呵欠,带着鼻音闷声道:“谁惹你了,你不是去拿书了,难道叫方学录逮住,给没收去了?”
“别说这丧气话,不吉利!”
王盛需眼皮翻到一半,又苦着脸翻了回来,说起来虽祸不至此,但也半点都没省免了麻烦。
他熟门熟路地把杂书包好,藏到铺盖底下,整个人恹恹地摔进床上,拖着长音问:“你听没听说过,咱们准字号有谁新娶了亲的?”
“没有。”
对方答得一点没留余地,王盛需泄了点气,犹不死心,“定亲的呢?青梅竹马也行——”
室友翻了个身,懒怠搭理他,“那可海了去了,这事问你三弟去,我数不清。”
话落,屋里半天没了动静。
被吵醒午觉的人反而睡不下去了,干脆掀被子坐起,拧眉往对床看去——
王盛需头枕双臂,别别扭扭地盯着窗外,幽幽然地叹息。
“她要真是我三弟的媳妇,那就好了……”
“什么情况,你撞鬼了?”程谷一头雾水地趿拉着鞋,坐过去拍了他胸膛一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有人,这诨话可别当着他的面说。”
告诫完了,方才明白过来几分,起了身居高临下地问:“说吧,你冲撞哪位小娘子了?”
王盛需的冤屈哪用他审,一激灵关好了窗户,拉着程谷到桌边坐下,神神秘秘道。
“说起来那姑娘的年纪很轻,都还没及笄,我不过问她是哪家家眷,想着左邻右舍的都是兄弟,等顺上关系也好道个歉,让人家消消气,谁知道她脾气大的很,压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当场就扬长而去了!”
他忍不住有点埋怨,“她一个姑娘家出现在这儿,想必不是跟着情郎,就是帮衬着看望不着调的兄弟,总归是违了规的,怎么倒像是我的错!”
说完心虚地摸了摸压在褥子底下的一摞纸宝贝,心中愈发悲凉地认了命。
“也怪我倒霉,让她抓了把柄!”
程谷听着稀奇,“那姑娘什么样?”
王盛需一顿,迟疑了下还是坦白道:“模样是顶好的,就是气质有些不寻常,你不知道,她瞥我一眼,我差点成了结巴!非要形容的话……她给人的感觉有点像我爹?”
程谷这下有些不乐意了,轻咳一声提醒他:“王兄慎言啊,人家姑娘不过给你三分脸色,你也不兴败坏人家名声。”
王盛需只觉痛心,“说了你也不信,我还没说上两句话,她就皮笑肉不笑地端详着我,说什么‘穆某有幸开眼,焉能计较兄台过错’,你说,这不就是故意讥讽我,拿捏我吗!”
可怜他一腔义愤,却如同热锅泼水,居然没得到半点应和!
不仅如此,面前的世交小老弟,甚至缓缓睁大了眼睛,转眼比他还焦急地追问起来。
“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眼尾向上,眼神既沉着又带笑的姑娘?”
程谷极其紧张似的,王盛需一点头,他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照亮,立时眉开眼笑起来。
兀自笑了半晌,程谷迎着王盛需懵懂地表情,不怀好意地动了动嘴角。
“是她,那就无妨了。”
“什么意思?你知道?”王盛需迟钝地张嘴。
程谷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做谜语人,“她才不会拿些琐碎跟你计较,不过你要真想知道她是什么人,这回倒是不妨问你三弟去了。”
屋门恰好被人敲响,王盛需循声转过头,他那一母同胞的三弟,正如得了耳报神一般推门进来。
对上室内两人齐刷刷地视线,王为敦怔了怔,下意识扶正头上的四方平定巾,狐疑地问。
“我忘了帮你们打饭?”
“早吃过了!”程谷兴致勃勃地拉过他,按到自己床边坐下,“是盛需兄有话要说。”
王为敦迟疑了下,看向二哥。
王盛需摸了摸头,语调含糊地哼道:“是之前我让人瞒着父亲,从家里掏弄了几册子书,结果方才慌张带进来时不小心冒犯了人……”
王为敦眉宇间轻轻皱起,不甚赞同道:“二哥保证过的,只在家中看闲书。”
王盛需嘴上喏喏,“是,是。”
“二哥惊了何人?”他又问。
王盛需在家里历来是上惧父母,下怕兄弟,这下子生怕挨训,后头闯得祸就更说不出口了。
程谷戏看一半,连忙打断道:“为敦兄别急,盛需兄冲撞得不是外人,而是小穆解元啊!”
王为敦哑然,顷刻间愕然抬头。
他不敢置信道:“你是说小穆解元也来了国子监?”
程谷看他浑然失态的样子,笑着那肩膀推他,“咱们都能来,人家堂堂解元 ,稳压咱们一头的人物,凭什么不能来?”
王为敦却有些失神,喃喃道:“不是不能,而是我以为她不会,以她的学识,何必进监学历事……”
程谷倒是不以为意,“会试之艰难,要远超乡试的辛苦,现在朝上人人都知恢复历事制度是势在必行,有这样的捷径,又为什么不能走?”
王为敦低了下头,轻轻苦笑。
“你说的是,是我一时想左了,咱们这样身强体壮的男子,尚且要寻捷径,她一个小姑娘家,难道就得披荆斩棘,下那贡院里去成日成夜的厮杀?”
“这就对了,我也不多嘴,只一句话要提醒你。”
程谷不知在哪儿摸出一把折扇,假意轻摇慢扇,好心建议道:“身为人弟,兄长之过你不得分担一二?趁早带着盛需兄负荆请罪去吧,说不得能让人家看出你与这满监学的庸脂俗粉不同,从而高看你一样。”
王为敦的脸瞬间红透,半晌,才温吞道:“我仰慕穆姑娘,是我的事,怎么能心存侥幸,借机殷勤呢。”
“死脑筋啊死脑筋。”
当了半天锯嘴葫芦的亲二哥,总算弄明白了因因果果。
没想到能听见“小穆解元”这在他家如雷贯耳般的大名,这下子恨铁不成钢地挺身而出,翻箱倒柜地往外拾掇自己私藏的好存货,摆了满满一桌文房四宝,
“你选《诗经》为本经,苦心学了这些年,难道就把自己悟成了榆木脑袋不成?”王盛需痛心疾首,“你也别藏着掖着了,把这褐衫脱了,回去换身像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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