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怎么也跟着胡闹。”
王为敦死死抓住他的袖子,“咱们三个男子更是不许上门,纵是要道歉,也该落在明处,监学里人多眼杂的,万不可再给她倒添麻烦。”
王盛需极少见到他这四平八稳的三弟,掏心掏肺地替一个姑娘家去考虑,愣怔怔地点下头,“知道了,本就是我亏欠在前,哪里还敢造次。”
谁知王为敦正了脸色,不想让他打马虎眼,仍叮咛道:“平日她是远在天边,你在家中打趣我便算了,现今可不能了。”
王盛需讪讪然地保证,“还用你说,我放着好端端的太学生不做,难道真跟娘似的,为了你那婚姻大事,撂□□面去做那保纤拉媒的活计?”
程谷在一旁听了半日的兄弟吵架,忍不住问:“这又是什么章程?”
“不就是蛇吓那一回,他烧退后春心鸾动,整日惦记着报恩,引得娘当了真,不得不亲自去……”
眼见着王盛需越发藏不住话,王为敦憋红了脸,一把将那祸嘴捂住,恼羞成怒道:“说好的你不提,他不问,怎可毁约!”
王盛需蠕动着身躯,半天愣是没能突破,颓然地示意自己败下阵来。
程谷笑得前仰后合,“人家姑娘这么大的来头,非要我等装聋作哑,你这不是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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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是学生强人所难。”
典簿厅里,穆檀眉抚平衣角,有理有据道:“方才已请典簿大人过目,发下的这身褐衫,确实与学生身形不符。”
国子监典簿梁松将左眼上的单照取下,揉了揉鼻梁,无奈地道:“我知道你所言属实,可此事在我监学内,从未有过先例啊!
“你若当真不肯凑合,我便只能报予司业大人,由他上禀祭酒大人处听凭决断了。”
穆檀眉听他说得通情达理,实际不过是为推脱,索性也不急不躁。
“非是学生不愿,只是褐衫乃是统一形制,万一被学生自行裁剪坏了,岂不是有辱斯文,重则更是置学规于不顾。”
她耐心地与其有商有量,“正如典簿大人所说,司业大人掌职之内,就有发放监学内的廪膳一项,向上禀报实属情理之中;
“且,学生的要求虽无成例,可那是因为我朝从前没有过女子入监学的情况,经始过后,却未必就不能成。”
她含笑,最后恭敬地总结道:“是以学生以为,此番求情,正乃查缺补漏之事项。”
梁典簿眉头的皱痕,夹得越发深了,热火朝天的厅堂之内,一下子变得肃静不已。
“这事……”
梁典簿不禁再次抬手,捏向了鼻梁,“你且回吧,在批复通过新衣发下以前,还是要先穿戴原本的褐衫。”
这是表明了同意的态度。
穆檀眉仍是不忘恭谨:“理应如此,学生知晓了。”
她话音落下,厅外石阶下顿时传来许多声压抑着的小小惊呼。
梁典簿本就一脑门官司,听见这动静,心知是监学里的学生,听说了这史无前例的新晋人物,忍不住围过来,蹲在外间偷听起哄,立时将脸一沉。
“王助教,有劳你去将外面违纪的监生,送去镇纽厅逐个处罚了。”
一听要动真格,外头的好信儿学生瞬间作鸟兽散,哪里还敢有人留下。
穆檀眉布下台阶,见一个及冠了的监生抡圆了腿逃跑,嘴里不忘哀叫“打手板了”,没憋住咧了嘴角。
因是休沐日,她来的路上就没看见几个人,这一下更使得回程时,周遭的路人同窗对她避恐不及了。
好在穆檀眉是正正经经下过贡院之人,官学也曾上过,算是身经百战,对这些人的反应见怪不怪。
不过是掩袖窃窃私语,还有人不甚踩了同伴的脚,引发些埋怨痛呼罢了。
还能比旧时见过的,那无数的使嘴使舌,当面中伤更差?
穆檀眉心里轻笑一声,该说这太学里头,素质还真较之算强吗?
管外面如何传播她在典簿厅的一番情形,穆檀眉权当作耳旁风,自己回斋舍安置了东西,又马不停蹄地一头扎进了监学里的典籍厅。
本朝的国子监实际上归隶了礼部。
其由一位从四品的祭酒,连同一位正六品司正,一正一副,进行统领。
而在监学内部,分设出了司掌着诸事管理的“五厅”,和专职于传习授业的“六堂”,这分工明确,且相辅相成的两类置属。
同列“五厅”之中的典簿厅,负责着文牍簿书管理,出纳以及印信保管等行政上的事务,方才那位梁松梁典簿,正是官至从八品的此地主官。
而穆檀眉眼下所处的典籍厅,则保管着不知凡几的典籍,书画和文物。
换言之,这里就是令无数读书人心向往之的藏书楼!
甫一进去,她就如同乳燕投林,一直到日头倾斜才不舍而出。
蜂拥的人群里,显眼地站着一道气质温吞,君子谦谦的清逸身影,看见她时满面的笑意。
王为敦连说几声“劳驾”,总算艰难地逆着人潮走到了她身旁。
“小穆解元,好久不见。”王为敦连眼睛都染上笑。
穆檀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瞬,跟着笑了起来。
“真是好巧啊,王兄,你也来阅书?”
“不,不是看……”王为敦的鼻梁上忽然泛起点红,带着些小心地解释,“是我不久前得知你也来了国子监,想着许久没见面,应该来跟你打声招呼,所以在这里等你的。”
他摸摸鼻梁,顺着她的步伐慢慢地走,“你来了半日,还算适应吗?”
穆檀眉从善如流,“很适应,尤其学里的同窗们甚是热情。”
王为敦听她揶揄,脚下一顿,尴尬笑道:“对不起,想来是因为他们都想亲眼一睹传闻中的神仙人物,女文曲星。”
穆檀眉听他一本正经道歉,反倒真乐了下看他。
“为敦兄早就见过了我,怎么还跟着道上歉了?”
王为敦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眸,连忙扭回头,他微微停顿,稳住声问:“监学里正是放饭时,若是小穆解元不嫌打扰,我想顺路带你逛逛,就,就当接风。”
穆檀眉止步,迎上他期待的眼神。
“只有你我?”
王为敦瞬间慌了,张了张嘴赶忙解释道:“不,自然不会只有咱们二人,程谷程兄也在,啊还有一事!”
他忽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愧地跟言道:“今日险些撞了你的人,正是家兄。”
穆檀眉回过味来,“原来是令兄。”
王为敦冷静了些,点点头道:“说来惭愧,那时他因为私携了**,正是心虚,所以慌不择路就逃回了房里,回去反思片刻,才愈发不安自己早先的唐突言行。”
“所以他于心不安,打算请客赔罪了?”
穆檀眉语调意味深长,听得王为敦如芒刺背一般,半转不转着身子,并不敢替兄长求情。
落在穆檀眉眼里,换来两声笑,算是同意了。
“原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想来还是令兄本性醇善,适才会这般的诚惶诚恐。”
王为敦松一口气,心里却一阵苦笑。
小穆解元虽说言辞客气,可凭他兄长藏书的轻浮之举,还有上次母亲听了他病中呓语,就自作主张上门相看的那一回……
纵是他再想赢得人家好感,两相抵扣,自己博取得还没家里人败得多。
他勉强振作精神,错了错脚,谦让她先行,“咱们先去左院,此时天犹亮着,射圃里还有人练……”
两人前脚走出不远,身后许多方才还仿佛各自忙碌,不关己事的监生们,四下里互相张望两下,紧跟着就如同无声地潮水般合拢,迅速地朝着二人离开的方向张望着。
“那就是穆檀眉?”有人咋舌两声。
另有一美髯的中年监生,奚落道:“居然是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怪不得海右今科的举子们不肯信服。”
前头那人就好奇起来,“不是说此女精通经学,中举之前,连小三元都是她的?”
中年髯公不吭声了,但接着有人补上,“你就信吧!不过是仗着如今北戎越来越猖狂,圣上念着其父的功绩才恩泽了她,借此抚民振奋人心罢了!”
“真的假的?”
人群里相继稀奇了好一阵,还是最先嚼舌那监生忽然诧异地垫了垫脚。
“说她不服众,可我怎么瞧着,她身边儿那个像是今年海右省的乡试第二名啊,叫,叫什么来着?”
周遭一静,就有知情人不知作何他想地喃喃道:“叫王为敦,还真是他……”
纵然人潮嘈杂,也已被穆檀眉二人远远甩了,影响不到什么。
反倒是王为敦说要带她逛逛国子监,然则距离用晚膳的时间不多,只能顺路去几个有意思的小地方。
穆檀眉看了一会子同窗射靶,心里不觉有些犯痒。
对之后的课设更添几分期待。
“时候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去会馔堂刚刚好。”王为敦提醒一声,穆檀眉也就跟上。
现今国子监在廪膳一道上采用的是名曰“会馔”的制度。
所谓会馔制,指的就是连国子监祭酒以内的监学上下师生,皆要按时,按地,按量,按规的一起进行会食会餐,连带着会食期间的数项详细规定。
因此国子监的约束苛严,由此处也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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