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檀眉对此早有了解,闻言心存好奇。
“那岂不是不用等到明天,一会儿我就能见到咱们这位祭酒了?”
她问题一出,王为敦温吞的面上居然神情微敛,语含恭敬地说明道:“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刘舟后,乃是建安四年的状元,其人清修笃学,性情宽厚,非常得监内学生的拥戴。
“他本就是当世大儒,难得的是理政之余,时常会在监学内公开讲学,每逢休沐还会去往京畿四处的学堂开讲。”
穆檀眉微微一震,“如此说来,咱们祭酒竟然是至高的人品?”
王为敦与有荣焉地轻点下颌,“正是啊,附近的学子不论是否出身官学,更是不拘什么功名,只需要提前登记好名册,不必花费即可入内。”
他说完还不忘了再赞一句,“就像今日,监学里虽然已经休假,可咱们祭酒必然是按时赶回,要同咱们这些学生一道用饭的。”
穆檀眉听他对刘舟后推崇备至的态度,心里暗暗点头。
这位刘祭酒出身如此卓绝,还是当今璟帝朝前期的进士,算来年纪不会小了,怎么却政无显迹,仕途上明显后劲不足的样子?
按本朝在国子监祭酒一职上,常用翰林宿望的习惯,刘舟后时至今日还耽搁于此,已然是官生蹉跎了。
她顺势想着,决定不懂就问,“咱们祭酒是遭过贬谪?”
王为敦眼里隐隐激动的微光一怔,不无尴尬地按了按后颈。
“是曾几次被贬,最严重的一次是任湖广布政使时,他频频被人弹劾‘殊无建明’,于是自悔庸碌,上奏请辞,幸而今上不肯应允,只是将他改而放置在了现在的位子上。”
穆檀眉口不对心地点了点头,“这也是陛下明白如何知人善用,祭酒大人不擅政务,不如就做了监学的主官,照样能够施展,况且这也是个好去处。”
王为敦不解,“咱们祭酒今年五十有九,谈何妙处?”
穆檀眉一笑,“虽然眼下一时间动弹不得,可你要知道,大献朝历来颇有几位阁老,是在这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经转过的,咱们祭酒日后未尝就没有入内阁的机会,端看今上愿不愿意了。”
王为敦喟叹一声,“说来羞愧,若是咱们祭酒真能入阁,你我这等昔日门生,总能多受两分惠及。”
穆檀眉大方笑道:“王兄有什么可羞的?但凡谋求功名,谁不是盼着来日能够仕途坦荡,这才是上进的正理呢!”
王为敦听她不藏野心,不觉受到震撼,再次陪同在她身边时居然隐隐心生畏怯。
他定了定心神,那点子深藏不漏的温情旖旎思绪,不由得干巴巴地缩去了一些。
好像对母亲打穆宅归来后,断然不再提起的态度有了些许明悟。
他怎么会害怕她……
穆檀眉哪知道身边的人,正因为对她的认知陡然发生了颠覆,而暗暗兀自震惊着,一味地兴致勃勃往前走。
直到看见一座方正的阔屋,顿时拿下巴虚虚一指。
“咱们坐哪?”
“啊?”王为敦突然回神,连忙指道:“咱们就坐东班,会有膳夫过来放饭。”
穆檀眉道一声谢,跟着王为敦走了进去,坐在了他身侧的空位上。
现在时间还早,食堂里除了黑压压的太学生们,看不见学官们的影子,更别提刘祭酒本尊。
可就连这暂时的嘈杂嗡嗡声,也在穆檀眉二人进屋的同时,一瞬间成了哑巴。
无数道视线涵盖着各种情绪,鲜明地集中在穆檀眉的身上。
这也不是新鲜事了。
穆檀眉浑然当作没察觉,自顾自打量着传说中规模相当可观的“会馔堂”,暗暗估算一下,这不算起眼的屋子,居然当真能容纳下数以千计的人。
她心里感慨不愧是最高学府,首善之地,单这阵势就不是能被碰瓷的。
等她盘算完了,满室的视线仍是无处不在,穆檀眉便微微蹙了下眉,稳稳当当地抬起头,冲着对面那人看了回去。
被选中的监生年纪很轻,几乎是愕然一滞,猛不迭地刻意把脸偏向了一边,假意跟邻桌交谈。
穆檀眉脸上浮起点儿笑模样,不以为意地同样侧首,“王兄,咱们既然坐在一处吃饭,是不是也分到了同一个班?”
见她不打算理会,方才那道生硬挪开的视线,又偷偷摸摸移了回来。
王为敦看她神情泰然,自己却有些发汗,不太适应就这样凭空地成为了目光焦点。
他尽量忽略周围人在小穆解元开口的同时,齐齐默契压下地交谈声,心知肚明这是都在偷听自己二人的对话,不免谨慎了两分,“对,咱们虽是举人身份,但初入监学,也要依着规定从初级开始。”
他停顿一下,进一步说明道:“应当是分在‘正义堂’了,不过不必担心,咱们这等举监,通常不用当真熬上一年半载再逐级上升,一般入学后不久,就会安排咱们考评。”
他声音压得轻了点,到底顾及大庭广众之下,未免让人觉得轻狂,没把最后一句如无意外,很快就能升入高等的心里话说出来。
这倒是还合理些,穆檀眉心中了然。
国子监内施教所采用的是“三级六堂”制,指的是按照初级,次级和高级三个层次,逐级递减地分出六个学堂来区分进度,因材施教。
因其筛选严格,考核全面的缘故,到了最高一级,就都收归在一个“率性堂”中了。
穆檀眉经学基础扎实,无意在初级的“正义堂”里停留太久,自然决意将精力悉数投在升班备考上面。
问题解答完,穆檀眉心里有了底,就不费口舌闲谈了。
王为敦却无所适从地举杯润了润干渴的喉咙,在脑海里搜刮了片刻,还是拿捏不定地闭上了嘴。
人群竖着耳朵倔强地听了半日,见那头铁了心不再有动静,渐渐恢复了各自的响动。
到底是顾及着监规,和自恃太学生的清高身份,强忍着没在那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议论本人,只是难免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偷窥一眼。
忽然听见一记敲击铃响,整间屋里先是升堂会候,紧接着数名各着官袍的学官,接连鱼贯了进来,陆陆续续坐下。
穆檀眉刻意留了留神——
但见唯一的熟面孔典簿厅梁松,正夹杂在几位学官中间,依次东西相对而坐,想来该是与他身份相近的“五厅六堂”等处主官。
唯有两人落在最后,有条不紊地分别坐在了主副位上。
朝北的那中年学官,一脸和善,气质文雅,穆檀眉却没关注这位司业大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朝南主位的国子监祭酒——刘舟后。
正如王为敦形容的,远处这位刘祭酒年逾五十,须发斑白,外貌算不得出众。
可也因此,观他面相颇给人恳款平实之感,让人望之心静。
真有当世大儒之风度!
穆檀眉暗自端详,见他鬓角间还蒙着一层湿汗,想起刘舟后经常趁着休沐的机会,去京郊四处讲学的事迹,更是讶异他这上了年纪的人,经了一整日的劳累奔波,这会儿子面见上下师生,还能做到不露倦容。
刘舟后一番环顾,经过穆檀眉这秀林木时,也只是眼神宽和地轻轻点头,并未多做停留。
有主官坐镇,加之国子监会食的规矩十分严格,席间竟无一人乱声,皆是上行下效地恭敬饮食,安坐不语。
穆檀眉跟随大流,只觉得舒服适应。
今日是吃白饭,另配了几样菜色,有新鲜的时蔬也有腌菜,除此之外,每人还分配有一块鱼段,一碗奶白热烫的冬瓜骨汤。
算是十分不错的标准了。
这就是一应廪膳,由朝中赏配的好处了,不苛待不寒酸,能让人体面地填饱肚子。
穆檀眉即使不爱吃鱼,也还是把这一餐全数用完了。
她吃得慢,用完饭时身边大部分人早就搁下了筷子,却仍然没人走动撤退,而是等所有人饭毕,由方才那分班放饭的膳夫,再次善始善终地收拾干净残羹食具,才依次有序离开。
穆檀眉和王为敦住在同一号斋舍里,只是类似首尾间的区别,自然一如刚才地同路往回走。
没想到拐出食堂不远,就有两道匆匆忙忙地急步声,从身后追了上来。
穆檀眉闻声回头,率先看见一张熟悉的明朗面孔,当即一笑。
“原来是程兄。”
“穆解元!总算又见到你了!”
程谷胳膊下还夹带着一个高瘦的人,扬着笑脸跟她大方地打招呼,手里不忘推一把那人,“盛需兄,盛二哥!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一下子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了?”
王盛需只顾着低头,猝不及防间被他一把推了出来。
不知怎的顿觉无所匿形,在人家小姑娘跟前,低下头臊红了脸,勉强嗫嚅道:“穆姑娘,早前全赖我的错,你是惩是骂,尽管招呼就是,我都受着,绝对没半句怨言的。”
穆檀眉没成想程谷直接把这愣头青,拎到了自己跟前儿赔罪,淡淡打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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