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王为敦这二哥其实跟他长相肖似,只是性子迥然,这会儿子王二因为羞赧,红着脸一味埋头的模样,看着也有几分温吞舒然的感觉。

穆檀眉想起刚才的客套话,眼睛里带着点笑,很随和道:“王二公子不必太过在意,王兄已经向我解释了,不过是无心之失,一点子意外而已。”

谁知她好说话了,王盛需反而更抬不起头,心里当真后悔起来。

“穆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我却……唉,总之此事是我全责,若非碰上的是穆姑娘这等见多识广,通情达理的女中英杰,我一个外男,只怕要负荆请罪都不够赔罪了。”

他兀自懊恼,剩下两人却闻言微微一僵。

王为敦知道他二哥心直口快,不过脑子的毛病,心里一紧,连忙去看穆檀眉的脸色,却没能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瞧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不免有些不安。

穆檀眉许久没听过,有人会张口就将她单独摘出,好拿别家拘在深闺里养得小姐作比较的奉承话,心道这人还不知自己是错拍在了马腿上。

明明是一脉相承的血缘,还不如亲弟弟的半成聪明。

“无妨。”她扫动了下眼皮,不再枉费口舌,转了人道:“程兄也是住在准字号吗?”

程谷笑着一步跟上,“真是巧,我就住在为敦兄的斜对,你来了后,咱们以后又多了一个人能互相照应!”

穆檀眉心想是这个理,知道他为人热情,一路上起了谈性,点头时不时答应两句。

一边分出半数的心思,不禁从他的家世上联想起奉旨南下海右省,去彻查三皇子微服案的都察院,以及即将嫁入天家的准三皇子妃——罗瑚。

从前是她离得远,眼下恰好和程谷成了同窗,再想借力,倒是能添上许多方便。

王为敦带着自以为圆满解决,恢复了通身朝气的二哥,落在前面大方交谈的两人身后,心里一阵灰败。

偏偏王盛需还没看出他的心事,偷偷拐了他一记,小心地压着嗓音儿。

“我方才让长随回家求着大嫂帮忙挑宝贝了,你回头别忘了过来拿,可别小气。”

王为敦苦笑一下,没办法地一点头。

脑海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自己还没想好怎么趁着同堂学习,跟小穆解元拉近关系,就让二哥先一步捅到了家里。

他眼前浮现起穆檀眉笑眸里的志意,一时间连心头涌动的那点苦涩,都渐渐冷却平息下来。

王为敦自幼和表兄弟们,跟随外祖父杨荣英在济州祖宅读书,素来克己自制,每日晚间要温书至亥时三刻,卯时就要起来,从来是雷打不动。

这一晚却睁眼直到天明。

程谷听到敲门声,知道这是王为敦惯例来喊他们两人起床,一边打着呵欠叠好棉被,一边去推睡得人仰马翻的王盛需。

“怎么醒得这么早?”

程谷揉眼睛开门,被门口两眼血丝,眶下乌青的人给吓了一跳,“你害眼睛了?怎么这么红!”

王盛需一听赶紧探头来看,也吸了一口冷气,“闹了眼睛还不好生养病,我去给你告假,今日别上课了!”

王为敦不想听兄长的关心,脸上带着浓重倦色摇头道:“我没事,不过是梦魇着了没能睡好,咱们快走吧。”

王盛需不放心地反复确定两眼,见那地方不肿不胀,稍稍放下心来。

程谷已经折返回屋,揽着镜子戴发巾,“急什么啊。”

王为敦喉头一堵,没吱声。

还得是自家人了解自家人,王盛需眼皮儿一点,嘴边控制不住溢出点儿笑,“穆姑娘才来,到处都摸不上手,咱们住得近,不得早些过去接应。”

程谷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三两下理正了,赶鸭子似的迈出屋子锁好门。

碍于男女大防,他们是绕去准字号的后门,等着住在尾斋的穆檀眉出来,谁知紧赶慢赶还是扑了个空。

踩着点进了正义堂,才发现穆檀眉早已坐在位上,正指着桌上的一处疑难向堂长询问。

王盛需还没考过乡试,不是举监身份,早两年就入了监学,因此不跟他们两人一道,半路上就分开拐去了更上一级的“修道堂”。

国子监监生一般会自行早习,王为敦两个不方便打扰别人,没能跟她说上话,只得气喘吁吁地各找各位,路过时才发现穆檀眉哪里是在请教,分明是在和颜悦色地给人讲题。

也是,本质上正义堂分属初级,说白了仅通四书者,才会被正式编入其内。

穆檀眉正经的举人,哪用得着请教他们。

王为敦跑得漂白的脸色,瞬间涨红起来。

程谷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耳语一句,“别气馁,明日早些来,别让人家误会咱们懒惰。”

三人的座位差不多呈品字形,王为敦最靠后,强忍着没把视线投放在穆檀眉的身上,只大略听见正义堂的堂长,诚心地跟她道了一句谢。

她似乎如鱼得水,适应得很。

王为敦心不在焉地盯着书,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欣慰,隐隐有些五味杂陈。

他重新专注了不多时,就被程谷抽走了书,打趣他道:“走了,该晨课了。”

王为敦这才发现周围走空了人,自己居然没能发现,赶紧手忙脚乱的草草带上东西,一出正义堂的门,又看见年值豆蔻的姑娘家,背着个书箱,两手轻松地背在身后。

穆檀眉等到他俩个出来,转过身去,含笑催促道:“听说晨课人多,容易占不到好位置,咱们还不快些?”

她身上的褐衫不合身,却整束地很规矩,并不显得松垮,王为敦看得有些怔住,连忙回过神跟上。

程谷已经神奇上了,“你消息可真灵通,咱们监学每日里的晨课,都是刘祭酒主讲,亲自带着大家一起上的。”

穆檀眉心道她不仅知道,甚至就是冲着刘大儒来的,嘴上问他:“祭酒他要讲什么?”

“自然还是《正诰》了!”程谷略一思索休沐前的进度,理所当然道。

穆檀眉点点头,他这里说得是本朝开国祖帝亲撰并颁行的刑典《御制大诰正编》,和《大诰后编》也就是被称为《武诰》的,合为完整一部法令。

自立朝以来,就被朝臣上下学习,国子监当然不会例外。

虽然不是听讲经史,穆檀眉也不感觉遗憾,唯一值得可惜的,还要怪他们来得稍晚,只能远远挤在外围。

穆檀眉五感灵敏,竖着耳朵静听。

刘舟后不愧是当世名儒,连这等刑令都讲解地悃愊无华,大有分寸,让人一听即明,受益匪浅。

短短晨课讲完,穆檀眉挤着人群出来,哪还会不懂王为敦连同程谷都对他推崇备至,甚至钦慕如狂的缘由了。

课间闲暇短促,三人又匆忙忙往正义堂回赶,程谷犹在痛心疾首,“跑慢一步,就一步啊!祭酒隔得太远,我有许多都没能听见!”

穆檀眉把自己的手记一递,“别急,借你看看。”

程谷屏住呼吸,含羞带臊地拿过,搜肠刮肚地跟她道谢,穆檀眉大大方方受了,心里倒是惦记起陆晚娇,琢磨着怎么把课上的手记带回去,让家里几个也能从中获益长进。

三人回正义堂各自回顾整理一番,又马不停蹄地往食堂跑。

这次没有来迟,程谷趁着人还没坐满,冲对过不远处的王盛需招手。

王盛需见了他们眼睛一亮,跟身旁修道堂的同窗说了一声,抬脚朝他们过来,趁人不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布包,从里面摸起一把剥了皮的核桃仁,挨个分给他们盘里。

程谷显然有所预料,习惯性地三两下塞进嘴里,嚼了半天,咽一口水润了嗓子就催他,“夫子来了!”

王盛需头也不回地坐去了原位,很快堂内安静下来,刘舟后领着一班子国子监学官进了屋。

穆檀眉刚听过他讲学,这会儿见了人就觉得亲切,连盘子里不爱吃的茄肉腌鱼,都吃得一口没剩津津有味。

用过午食,三个人默契地没回去休息,害得王盛需走了两步,又改变主意,也跟他们继续回了书堂。

穆檀眉没想到,午后在正义堂担任会讲的不是助教,而是“五厅六堂”中博士厅的博士王吉。

这个人她亦有耳闻。

和丁淳亭是同科的进士,会试时高居第三名,与丁淳亭并称才名。

可惜在后面的廷试里名次滑跌至了二甲,官途走得也不算顺遂,和丁右侍郎就有了些差距,渐渐不再被人同时提起。

但不意味着此人在学问上有所不足,相反王吉是个十足沉溺学海的儒才。

穆檀眉却不觉踏实,这样的人往往灵活不足,不擅变通,换言之就是喜欢循规蹈矩,思维迂直。

而她恰好是个女学生。

她正思忖如何应付,王博士就捋着胡须款款走进门来,瞧见她的一瞬间,果不其然板了板脸。

王吉皱着眉停顿片刻,居然转回台前,翻开了手中的《春秋》。

“今日仍旧复讲《春秋》。”王博士捻须问道:“诸位有谁是以《春秋》作为本经的?”

经科属于科举时的常科,是察举大科,时人士子虽然需要通读研习所有书经史策,但想要进一步精进学问,就势必要做出偏重取舍,不可能样样精通。

这个时候就要择其中之一,作为本人的所治之经,进而传解。

穆檀眉所治的本经,就是《春秋》。

堂内陆续有零星两三人附声,穆檀眉也在其列,王博士目下环顾一圈,略微提了几个问题,听过这几人的回答,算作满意地略微颌首。

穆檀眉眼皮轻动。

这王博士不看也不问自己,显然是刻意不打算理她。

其余人不了解还好,王为敦和她同科考上,见此情形怎会不明白小穆解元是遭到了冷遇,不免心里一慌,没怎么细想就下意识起身。

“老师——”

他刚喊出两个字,穆檀眉却突然自然而然地打断了他,“学生亦有一处疑难,望老师指点。”

王吉见她像是不懂气氛,硬要不知羞耻地欲出风头,愣是把自己叫住,一时间沉了沉脸。

可他毕竟是为人师者,抹不开面真就彻底的视若不见。

沉默了片刻,王吉把经书放下,板着脸道:“有何疑问?”

穆檀眉脸色纹丝不变,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学生谨摘《左传》中的《公羊》一篇,求教‘逐君行权’的难处究竟在哪?”

王吉的表情有了些许古怪,他审视了穆檀眉一会儿,最终拧实了眉头,语气半训半教地道:“这不在我今天的授教范围之内,你且坐下。”

穆檀眉一点不较劲,顺言就坐了回去。

她斜后位置上的王为敦,心里却难受起来,执着的在她背影上流连了许久,只好憋闷着依从师命,和正义堂的其他监生一样复学起来。

王吉虽然为人陈腐,真授起课业来,称得上颇有见解。

虽是对应着初级的进度和水平讲学,但因着他讲得好,穆檀眉也就暂且不计前嫌地沉浸其中,权当是巩固夯实基础。

数个时辰,飞逝而过。

日光开始黯淡的同时,王吉转为带领堂内的监生们论课,这也意味着今天的午课收归了尾声。

穆檀眉正是专心致志,忽然头顶的光线被遮住。

她疑惑抬头,挡了光的居然是王博士。

王吉左肘下夹着书,右手还在捻捋长须,眼带挣扎地审视着她,末了忽然道:“你若是当真有心求知,等下次我值课时,提前半个时辰过来,我就给你讲讲‘行权’之难。”

穆檀眉赶紧作出不卑不亢的稳重状,“学生谨遵师命。”

王吉夹着书本,轻飘飘离了正义堂。

堂内一连安静几息,继而炸开了锅。

“穆解元也是治《春秋》的?”这是跟她选了同样本经的一个同窗。

穆檀眉含笑称是。

“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咱们班的教习先生里,数王博士最严苛了,他方才定然不是有意针对你,你别放在心上啊。”这是投来幽幽目光的堂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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