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薄规矩的监生服在他身上,几乎要包裹不住对方高壮的身体。
堂长居然冲她一揖到底,露齿时显得面色愈发黑亮了几分,“穆解元,穆恩人!今晨在升堂榜上得瞻高名,庠某心中当即激越不已!”
穆檀眉带着笑同样跟他对揖,“庠堂长实在过誉。”
面前这短须黑面的北地大汉,闻言却是眼底泪光一闪,情真意切地道:“该是我庠莒疏忽,一时激动,居然忘了把这其中的情由给穆解元说说清楚。”
“愿闻其详?”穆檀眉怔道。
庠莒叹息一声,“想必穆解元还不知晓庠某是哪地人士吧?”
穆檀眉微微扬眉,配合猜道:“听堂长乡音,像是北地辽东一代的籍贯?”
庠莒并起手掌,点了点头,“庠某虽然进京九载,可人说乡音难改,想来不难令穆解元猜到,确切点说,庠某家中所在正是辽东地的最西隅,跟金山关仅仅相隔一线。”
“原来庠堂长是广宁人。”提起这座金山关东临的边镇要冲,穆檀眉倒是心念微动。
虽说金山关与广宁地理相接,然而后者归于九边最东端的辽东镇,前者却是蓟州镇域的第一关隘,素来有边郡之咽喉的别称。
实际上分属两边两镇。
这庠莒初次见面,就口呼自己恩人,想来该是当年九边雪难的受难者了。
果不其然就听见庠莒忆动道:“那年金山关大雪,我族中被压塌房舍无数,家父身为族长,只得领着亲族一边救人,一边四处开路求粮,就这么苦苦捱了十五日。”
穆檀眉心中轻叹,而后便是张知洲涉险向海右,江南两地借粮,唯独陆顶云肯倾尽青州帮扶一事了。
也算是近几年间,陆顶云所做唯一一件人事。
庠莒能从中知晓她当时对援粮的推动作用,可想而知,他家中不单是雪灾的直接受害者,更与当年的张知洲有着匪浅的联系。
穆檀眉对北地了解不深,但对庠这个姓氏,倒有两分印象。
还是上次她去辅国将军府,家宴上听闫晴偶然提起了那么一句,说是开国祖帝当年北征,在辽东有过一场大战,敌我拉锯足足数月,最后还是一个庠姓的小小参将献策破了僵局。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前不像文人的汉子一眼,暗想应该就是这个广宁庠氏了。
不过此后几朝,广宁庠氏在京中渐渐销声匿迹。
时至今日,应当算败落了祖先的威名。
穆檀眉凝眉与他坐在一处,半是唏嘘半是感慨道:“幸好当日陆大人动了恻隐之心,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如庠家这般的立世功臣,要被白白葬送在大雪中。”
庠莒脸庞上忍不住浮起与有荣焉的黑亮光泽,表面上自然是不敢承受这番恭维,宽厚的大掌连连摆动。
“愧对祖宗基业,哪里还敢称功?倒是穆解元才是真正的将门虎女,鼎臣之后!”
穆檀眉心里淡淡,嘴上从善如流,“咱们既有旧缘,庠堂长又何必与我客气?日后咱们同处一堂,还得相互鼓励。”
庠莒乐得嘴合不上,自是无有不应。
有这堂内一号人物,对穆檀眉诸多亲近示好,修道堂中的其他监生,对穆檀眉不免也收敛三分,至少明面上不再做那防备奚落姿态。
有了前面正义堂的经验打底,穆檀眉心知自己在这地方留不了太久,就要奔着更高层级而去,也就不打算事倍功半地与这些暂时的同窗交际。
基调虽定,她也不忘在修道堂中筛排一番,以免有什么潜龙雏凤被遗落在她的视线里。
传习听学的地方虽变了,可每晚仍是要回去准字号舍休息。
穆檀眉一连适应了几日修道堂的进度节奏,再回去斋舍时,突然发现在院中围炉谈天的旧友们,似乎只剩下了零星几人。
穆檀眉寻了个机会,不动声色朝王盛需走去。
“好几日不见,怎么没看到为敦兄?”
王盛需是个粗枝大叶的性子,见她这大忙人露面,连忙忍着烫手,捧了一把饱满圆胀的烤栗子,好把人给留下。
“这事……”他欲言又止,视线往边上一瞥,含糊道:“回头再说与你听,先尝尝板栗!”
穆檀眉笑模样不变,依言从帕子上取了一颗,耐心吹凉之后,熟练的剥皮放进口中。
入口甘糯,回味清甜。
“真是上上品。”穆檀眉睁了睁眼,“这是哪里来的?”
王盛需就哈哈笑,“就知道你识货,这是宿迁今年的贡品,据说那地方有好大一片古栗林,此前都没人知道,还是今年丽妃娘娘召亲觐见,才避免了沧海遗珠。”
穆檀眉不禁蹙了蹙眉,眼前浮现起那董乡绅董胖子变脸比翻书快的本事。
好一个“丽妃娘娘那个董”,淮安府产板栗是连她这邻乡人都有耳闻的,那样一片栗林,真就没人发现?
无非是当地人不外传,甚至可能是官府有意不想使其声名大噪。
就像是别国使团朝贡,只是看着光鲜热闹,背地里往往弊大于利一般,某地被选中进献贡品,同样不一定是好事。
单是被役使和运送就耗竭了一地之力的情况,早也并非孤例。
穆檀眉拿指尖拨动着热乎乎的板栗,心想之前都没传入宫中,偏偏在今年入了皇帝的眼,可见这董丽妃的族人是使足了力气。
丽妃膝下无嗣,比身份宠信在璟帝宫中,皆论不上头筹。
这下突然发力,上进起来,难道是宫里又吹起了新风?
想法放在心里,穆檀眉倒没耽误了品栗子,王盛需就坐在她相邻的地方,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居然挺有默契地慢悠悠墨迹到了最后。
王盛需爱吃烫食,不像别人似的一次抓出一把,而是吃一颗现拿一颗,属于是字面上的火中取栗。
他呲牙咧嘴了一回,见同号舍的人都各自回去休息了,方才赶紧给手指吹凉气。
“这下子清净了!”王盛需直冲她笑,卖关子道:“不止我幺弟,你没发现程谷也不见人影?你猜他们去哪儿了?”
穆檀眉慢条斯理地擦手,拿茶润了润喉,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依国子监学规,监生不得擅离,他们一个两个都缺席,想必是有合乎常理的正事要办了。”她没怎么客气,径直猜道:“我想为敦兄和程兄,应是入了选,要提前筹备‘历事’去了。”
王盛需神气的神情,稍微被打消掉一分,紧接着重新振作起来,骄傲的点点头。
“你别泄了风声!坦白讲,历事制度久推不动,我三弟本来都存了些退意,准备一心备考会试了,谁知道就在前两日的大朝会上,由吏部起头兼咱们祭酒一并主张重启历事!”
他飞快地四下看去,压低声音道:“听说圣主当即就松了口,这次应该不日即能施行了。”
穆檀眉笑着拱手道一句“恭喜”。
王盛需立刻两声同喜,说着说着突然想起穆檀眉刚白费了事,多此一举地升考去了修道堂,又赶紧改口说多谢多谢。
两人把话说完,眼见着天色不早,各自告别回房。
穆檀眉从案上挑出自己之前翻学过不知多少遍的祭酒文集,想想也觉得有意思。
她们那位朴忠平实,至正至笃的当世大儒,难道就不能雄心万丈,志在高远一回?
若是不争上一争,总不能真就眼看着谢隆文自己把持了内阁去。
穆檀眉咧了咧嘴,跌进床上睡觉去了。
等好容易醒转过来,神清气爽地跨进修道堂,人还没来得及坐定,就见坐在她前桌的辽东大汉悄悄转过头来。
庠莒眼珠看向一边,只嘴皮子说话。
“今早可曾听闻了各国使团回返的消息?”
穆檀眉见他连贼头贼脑说八卦时,那张短须的黑面都显得如此老实,不由得心中泛酸,着实有点嫉妒。
她老实摇头,“我今日睡迟了些,还不曾跟别人接触。”
庠莒放心了,黑脸上笑得敦直可靠,细细跟她解释:“这都十来日了,那些使团哪还能耐下性子,整日窝在会同馆里?谢了恩践了行,可不就匆匆出京去了。”
穆檀眉明知故问,“按我朝规定,使团离京前不是要逐一验包,以免违禁夹带?”
庠莒倒是不见怪,“不过是例行公事,草草点验,况且那么些个使团,被恩免了验包的不知凡几,兵部哪里会较这个真?”
穆檀眉暗自冷笑,几大封银钱下去,兵部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明面上能敷衍过去就是。
事情到了这个进展,想也知道她前些日子的忙活,算是付之东流了。
不仅她没能动摇丁淳亭,连张知洲张大人,也没能走通密信谢阁老的那条路。
虽然细究看来,荀丽使团身边还有朱庆这一枚后手,可目前看,同样还没发挥作用。
此一回以下拨上,竟然是她这一方全盘皆输的局面。
穆檀眉沉默下来,她处境低微,连入场的机会都难以企及,费尽心思却放佛连这深潭的一滴涟漪都无法激起。
前桌的人尚在念叨,“说来你也知道我乡籍辽东,前些年归乡访亲时,机缘巧合见过几次荀丽国的使臣,和这些日子在京中耳闻的他们,对比起来倒是大相径庭。”
穆檀眉轻怔,“差在哪里?”
“就是……气质不同了。”他若有所思。
穆檀眉追问:“什么气质?”
庠莒黑亮可靠的脸上显得愈发正色了些,“就比如我从苦寒边地,初来乍到这名门贵子遍地走的国子监时,我虽面上维持,实则总是露怯,相形见绌。”
穆檀眉眸光轻闪,“而九年深耕过去,你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了……”
庠莒大笑一声,“就是这个意思。”
穆檀眉有所体悟,眉眼压低了一瞬,盘思间不由想起升迁之后,初初进京的陆顶云,那时真可谓是八面见光,百样玲珑。
可不就是个近在眼前的鲜活例子?
陆顶云胆敢一改旧态,是凭恃着他投机下新立的丰功,高迁做了那正四品的大行令!
那么荀丽国能够有恃无恐,又是倚仗什么?
-
离开了北直隶的地界,朱庆倚着车窗,不时眯着眼回首远望。
入目只能看见沉重的牛车,在左右人手的夹护下,将地面上压出深刻的车辙痕迹,荀丽使团的车队不知不觉间,增拖出了这样蜿蜒庞赘的队尾。
马车外能听见两个荀丽官奴,在不断的窃语着什么,虽然口音极重,朱庆仍然得以从那些“买地,娶妇”之流的只言片语中,分辨出对方的洋洋喜气。
他打了个哈欠,把手掌中握着的乏茶一推,俯身侧躺下来打算小憩。
眼皮刚一闭上,就有人从外面敲敲车身。
使团正使车植那招人烦的动静响起,“天使老爹,咱们还有两个时辰就要进城搜检了,小的趁着这一会有空,赶紧来送给您的孝敬。”
朱庆没睁眼,哼笑了一声,“车正使,你也知道要想通过,得看等下搜检查验的结果,和那城里的知府点头,你不去命人准备,自纠整改,怎么反倒来找我?”
车植顿都不顿,赔笑着仍然是用气声说道:“老爹吩咐得极对!小的已经督促他们仔细准备去了,只是心里惦记着老爹一路上不但劳累,还要为荀丽着想,四处的提点,小的就实在惭愧不安!”
他说完,居然从鼻子里抽气两下,隔着车帘将一匣子东西,飞快塞进了车里。
“只是些过关人情,老爹万万收下。”
留下这句话,车植如何偷偷来的,就同样偷偷的去了。
朱庆猛地和衣坐起,看都不看地上匣子里的银锭,从怀里抽出一块皱巴巴的白绢,拿一只炭笔就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未完字迹,一股脑地写了下去——
今午时三刻,过北直隶,正使车植贿银八十,作人情费。
他运笔如飞,很快收起笔,将沾了碳粉的指头,借着绢布背面抹抹干净。
朱庆将那记录一路了的字证,看也不看地重新塞进怀里,重重地翻身重睡。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