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同在海右省,巡抚府的规制,自是比陆顶云原先住的知州府强上许多。
引路的长随领着穆檀眉一行人走了半天,终于在一座庄肃的院门前停下。
“这就是外书房了,解元请。”
穆檀眉见他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心知这是海右巡抚身边的得力人。
“多谢。”
没等迈进门槛,始终落后半步,作乖顺状的卫允麟连忙干咳一声,小声提醒她道:“一会儿见了罗伯父,就要靠表妹多多替我美言了!”
穆檀眉眼见着在“罗伯父”三字出口时,那矮个长随的眉眼止不住抽动了下,心想这还用他嘱托?
如今就算自己不美言,也自会有人好好跟罗巡抚上眼药的。
进了院子,映目便是两簇绵延的菜田,穆檀眉一怔,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定睛细看,这田地里种得多是些时令青蔬,不免对罗巡抚多了两分猜测。
官拜一省巡抚,还这般务实关心农事?
她忽然想起那时自己中举后的鹿鸣宴上,海右巡抚缺席一事。
听闻是为保秋收无碍,亲自下乡督管营田等事务,当时还只当此人油滑,是为了避祸的说辞,难不成竟是真的?
她视线只是草草掠过,很快便端正了姿态,冲稳居上座的海右巡抚行了一礼。
“学生穆檀眉,此番受家中长辈嘱托,特来拜访座师大人!”
她的正经座师,虽是主考秋闱的丁右侍郎,但巡抚乃一省主位,按时人习惯,也可被奉为座师。
上座的人年逾四十,面白无须,体态微臃,颇有气势。
但因嘴边缀着一颗酒窝,又给人和气之感。
罗巡抚向下按掌,“我听过你的事迹,你且坐吧。”
见穆檀眉虽答应着,脚下却没挪步,心里微微一讶,继而瞧见了在她身后的卫允麟,当即皱了皱眉。
这穆檀眉跟陆家的渊源,放在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不了解。
只是连这等丢脸的丑事,也要把故人之女牵及进来,那陆家的蔫贼未免有些不是东西……
卫允麟来前还自信满满,如今一进了书房,亲眼见到罗巡抚,这才觉出害怕。
居然瑟缩在穆檀眉身后,下意识躲闪着罗巡抚的注视。
身前的解元表妹却没受影响,依旧从容不迫地道:“这是陆大人的妻侄,姓卫名允麟,如今正在海右游学,听闻对座师大人颇为敬仰。”
这话一出,竟是主动将先前的小儿女官司,视作不存在了。
座上的人停顿片刻,逼视他问:“当真?”
卫允麟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赶忙笑着行礼道:“晚辈,晚辈在学里时,日日拜读大人的经学注释,可谓是书不释手,在,在家中时也常听姑丈提及大人的学问,自然是真的钦佩!”
罗巡抚的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难为贤侄求知若渴,且坐下吧。”
卫允麟偷偷看了眼穆檀眉的脸色,见她坐了,自己才如蒙大赦地就座。
厅中一时无话,卫允麟正琢磨如何寒暄,好和罗巡抚拉近关系,就听上座之人忽地话锋一转。
“陆大人是贤士,连小穆解元也是罕有的女文魁,想来你这家中晚辈,也差不到哪儿去。”
罗巡抚微微一笑,露出酒窝。
“既然贤侄求知若渴,正巧我今日有空,就考校你一番,如何?”
卫允麟被他发难,脸色登时一变,连忙用余光去瞥表妹。
岂料穆檀眉却含笑附和道:“卫公子能得座师大人指点,来这一趟当是无憾了。”
卫允麟对自己的斤两再清楚不过,心里焦急道若是真考校完,别说跟罗巡抚当翁婿了,只怕连姑丈准备的后手,都没机会扭转改观了!
他正抓心挠肺,那头却已经出了题。
“去岁年关,我接到县衙呈上的一桩悬案,是一月龄女童的失踪案。”
不是考校经义?
卫允麟愣住,接着就是心下狂喜,忙做出洗耳恭听状。
“那报案之人,是女童的长姐,只说幼妹本老实地躺在襁褓,虽是临近年节,却下了大雪,是以家中整日关门闭户。”
卫允麟忙眉头一皱,“既是门户紧闭,那女童是如何失踪的?”
穆檀眉余光瞄他一眼,心道罗巡抚自然是还有后话。
果然罗巡抚没理会他,手掌缓慢地抚在把手上,“人命关天,知县不敢耽延,立刻着人前去出事的人家调查。
“那人家是当地的富户,高门大院,仆从众多,若是当真关起门户来,加之人多眼杂,罕有能悄无声息拐盗走女童的可能。”
“原来如此,难怪是一桩悬案。”卫允麟感同身受的一叹。
罗巡抚想起此案,眼里仍是惋惜,“此案一经呈报,我便派人驻查,一连两月下去,才终于有了线索。”
穆檀眉微怔,一时也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
“原来这压根不是走失案,而是一件命案!”
罗巡抚沉声道:“那女童上头已然有了三个姐姐,按那富户家规约定,长房主母膝下若三胎仍无男嗣,就要从偏房亦或族中选人过继。
“那富户夫妻二人,不愿家中产业让外人染指,竟丧心病狂地合谋将这女童溺毙了,对外只宣称夫人难产,没能保下孩子。
“此事上下捂瞒,本已密成,谁知其长女好奇心性,早已偷偷溜进产房看过胞妹,那夫妻俩没有办法,只能哄骗她妹妹被贼人偷走了。”
案情讲完,书房内的几人都静默了。
此案虽不复杂,可这其中的人性叵测,却着实令人心惊。
谁能想到凶手为了利益,残害了骨肉至亲,也想不到凭一己之力,揭开真相的是女童的长姐。
卫允麟收起脸上的震惊,已然是义愤填膺,“岂有此理,简直是灭绝人性!重判,必须要重判!”
罗巡抚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突然问他:“此事后,我便着意于对同类案件加以重刑,双亲同罪,以命偿命,其余人等如若牵扯其中,一应惩处,族亲坐监,稳婆流放。”
“这……”
是不是有些太重了?卫允麟咽了咽口水,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罗巡抚却等着他回话,“此一番雷霆手段,你认为如何?”
卫允麟支支吾吾了下,没敢说那句未免有酷吏之嫌,只是含糊着笑了笑,“手段虽重,却也是震慑在先,惩处在后,晚辈认为没有不妥之处!”
罗巡抚收回冷眼,毫不意外地转而看向穆檀眉。
见她从始至终都未曾插言,而是沉稳地旁听,心里不由升起了一丝期盼。
“你说呢?”
被人点了名,穆檀眉心下叹了口气,压下苦涩,实话实说道:“依学生之见,怕是政令不通。”
罗巡抚的眸光一凛,暗暗审视了她片刻,遂颌首道:“不错,我虽颁以重典,却是难以推行。”
“此类命案,绝非罕情,却因为亲族相互包庇,视作家事,一心认定是为传宗继业之正理,是以难以肃清。”
罗巡抚闻言默然,这也正是他清除碰壁的原因。
看来此一类案,还须细细斟酌打磨,另行其法……
该说的问完,罗巡抚心里的积石更重,连带着看卫允麟的眼神,比从前的不善更甚。
他将茶盏中的凉茶饮尽,吐出一口浊气。
“卫贤侄,你选了什么作为本经?”
书房门敞着,三不五时能听见院中娇俏的鸟鸣声,混着清新的青菜香气,挤进屋里。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场四书五经的考校,堪称刚经受了一场酷刑的卫允麟,面若死灰地坐在窗边。
他忍着怒火,瞪向屋外廊下的穆檀眉。
见她姿态悠闲,更是恨得牙痒,偷眼飞快地四下里一看,见确认无人,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诘问。
“表妹跟我怎么说,也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的关系,怎么方才罗大人考我经义题,表妹明知我一时紧张,答得不畅,却能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一点儿帮衬的意思都没有的!”
穆檀眉转过身,见他晕头转向了一整场,这会儿眼下还泛着青,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不免露了点儿笑模样。
“卫公子此言差矣,考校你的人是巡抚大人,我怎能在他面前,同你争辉呢?”
攀附罗府,求取巡抚千金的人又不是她。
卫允麟听她言下之意,是讽刺自己抓不住机会,顿时恼羞成怒。
“看来表妹是忘了姑丈来前的嘱托了!”他警告道。
穆檀眉听他还敢拿陆顶云来压自己,愈发觉得滑稽,抬手指了指院子里的菜地。
“再说了,我不是帮忙敞开门窗,替你通风醒脑了吗?”
听见卫允麟憋红着脸,“你”了两句,穆檀眉才心情舒畅地劝道:“卫公子也别灰心,兴许在罗大人眼中,你尚是一块璞玉。”
卫允麟如坐针毡了片刻,院外终于又有了人声。
“小穆解元,卫公子,午膳已摆好,请二位移步联云亭。”
卫允麟精神一振,“可是跨院里的亭子?”
那矮个长随动作不变,只是道:“请。”
穆檀眉已经习惯了他处处丢人,见他突然一扫疲惫,神采飞扬的笑脸,暗暗琢磨莫非这联云亭,就是那日他被抓前,与罗家小姐私会的地方?
莫非他以为能再见到罗小姐不成?
巡抚府的布置偏雅,处处能见到秀丽的花木,显然是有意迎合了家中女眷的喜好。
早前听过罗巡抚和夫人感情甚笃的传闻,如今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传言不假。
她正想着,不远处的石桥上突然走过一道人影。
穆檀眉一怔,顿了顿脚。
罗家长随也看见了,笑着解释道:“小穆解元看见的是家中的大爷,今日是被老爷叫来陪席的。”
穆檀眉心道这就没错了,前头的人果然就是陆家那位新婚燕尔的长子嫡孙。
也是卫圆儿曾经千挑万选出的“好夫婿。”
身边的长随果然说到此处,“大爷上个月才成了亲,过些时日就要携大奶奶进京赶考了,想来跟小穆解元是一届。”
穆檀眉笑着点点头,“原来还是同年。”
心里感慨明年的春闱倒是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扎堆赶到一块儿下场了。
倒是她自己进学国子监一事,还尚无进展。
穆檀眉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卫允麟先抢白笑道:“没想到大,罗大爷是这样的英才,实在让人佩服。”
出京这一路上,卫允麟说话不注意,什么罗伯父,大舅哥一类的冒犯称谓,向来是张口就来的,这会儿险些就叫岔了嘴。
那长随闻言不与有荣焉,反而捧了穆檀眉一句。
“有小穆解元在,想必大爷是不肯认您这句话了。”
“红叔,我这几日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哪日都上进得很,你还见缝插针在这儿编排我?”
清亮的嗓音突然传来,原来是罗家大爷见了几人,有意在桥下等了一等。
“在下罗世成,特来接待小穆大人。”
此人年约二十,长得面白周正,身量比其父还要高上许多,嘴角的酒窝倒是长得如出一辙。
穆檀眉见他面相虽斯文,人却更加豁达爽朗,不免理解了卫圆儿为何挑中了他。
她含笑作揖,“有劳罗兄。”
有了罗世成带路,那个叫红叔的矮个子长随就退到了一边,穆檀眉见他们主仆间十分的亲切随意,心道这罗家的家风倒是不错。
不像陆府,零星的几个主子之间,还得苛分个尊卑有序。
“许久不见,不知罗大哥可还记得小弟?”
卫允麟加紧两步,凑到了罗世成身边。
罗世成一瞥,倒是没否认。
“有点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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