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位于大安皇都较为贫瘠的西城，李简上门的时候，林砚之正在研究江南水患地形图。
“您找谁？”
开门的路喜是从小伺候林砚之长大的书童，并不认识李简。
李简仿佛一日之间回到了当年初入官场的时候，上门态度诚恳又谦卑。
“在下李简，前来求见你家林大人。不知......你家大人可在府中？”
“李简？”
路喜默念两声，见他两手空空，又往他身后望了望，只有一辆马车，什么也没有。
随即啪的一声将大门关上，只留下一句话和站在风中凌乱的李大人。
“你且稍等，我去问问我家大人要不要见你。”
站在门外的李简只觉从未有过的屈辱，为官几十年，从小小一名翰林修撰爬到如今位置，早已习惯了别人对他膜拜。
不曾想今日一小书童，竟敢如此羞辱他。想想自己儿子还要这位林大人去沈周容那里求情，心底的怒意被他强压了下来。
罢了，暂且忍一忍。
毕竟，江南之行，来日方长！
*
路喜很不高兴。
自从他家大人今早被陛下任命一品钦差前往江南，自中午，便有不少大人陆续上门。
除了假情假意的恭喜，没有一点实用的东西，关键是，平日里，也从未见他们上门过。如今江南水患那么严重，还有沈周容那个妖女在，他家大人可怎么是好。
路喜拧着眉，神色怏怏的进了书房，说是书房，不过一间不大不小，甚是清贫的屋子。
林砚之研究的入神，路喜站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见他神色不对，抬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大喜，出了什么事这么不高兴？”
路喜抱着额头远远躲开，控诉自家主子不靠谱。
“大人，都说了不要叫人家大喜，大喜大喜，从小到大，咱就没见过几次喜！”
林砚之喜欢逗路喜，也是因为幼时清贫，诸事不顺，所以，在自己好容易有了一个陪读后，取单字一个喜字，那个时候，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是日子能好过。
有饭吃，有衣穿。
仅此而已。
好在他不负众望，十年寒窗一朝为官，再也不必过从前那种屈辱的苦日子了。
“看你样子，是不是又有人上门来了？”
路喜瘪着嘴，十分不情愿，“大人您神机妙算！确有个老头，说他叫什么李简，一看就是有事求您，我让他等在门外了！”
林砚之收起玩笑之色，默念了两遍李简的名字。
而后起身，在路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朝门外走去。
“唉——大人，大人！您去做什么？”
林砚之边走边说，“李大学士亲自到访，还被你关在门外，你家大人这不开门请罪去。”
急忙跟上的路喜在听到来人是大学士后，腿肚子一软，差点栽了过去。
“我......我不会给您惹祸了吧大人！”
林砚之抽空看了一眼哭唧唧跟上来的路喜，难得有空打趣他。
“惹祸倒谈不上，不过有句话你说的很对！”
“有句话说得对？哪句话？大人，大人？您倒是说清楚啊！”
路喜不明白，跟在身后紧追不舍，奈何林砚之故意要压压他的性子，压根没打算回他。
紧闭的大门被林砚之呼啦一下大开，看到自家大人一脸受宠若惊的迎了上去，路喜以为自己见鬼了。
他家大人何时这般势力了？
“不知李大人到访，下人不懂事，还望李大学士勿怪。”
林砚之一边说，一边将人往进请。路喜跟在身后，安静的像一只缩着头的鹌鹑。
李简瞥了他一眼，一路进了大厅，没再看路喜一眼。
胆小的身影跟在身后，一路担惊受怕，只希望这位李大学士大人不记小人过。
茶是林砚之亲自奉的，因为路喜这个胆小鬼躲在门外不敢再见李简。
大厅里。
林砚之虽不知李简找他何事，但是本着李简不说，他便不问的原则，自顾自，颇悠闲的喝着手里的茶。
茶水并不名贵，只是市面上一点碎银便可买到的普通茶叶。此刻在他手里，竟仿佛喝的好似贡茶。
李简心急如焚，偏偏不敢表现出来，手里的茶端了半天只喝了一口，终于还是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林大人此番得皇上圣恩，待南下归来，定有高官厚赏等着林大人。”
林砚之摸不透李简究竟要做什么，只得一心敷衍着。
“李大学士谬赞，为皇上分忧乃下官分内之事。”
李简不欲与他绕弯子，直言道：“江南水患肆虐，药材乃稀缺之物，重中之重。老夫特意为林大人备了一车珍贵药材，还望林大人莫要嫌弃。”
林言之闻言忙起身见了一礼，只是神色不见激动，眉心在李简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皱了一下。
“下官替江南百姓多谢大人，来日，下官必将大人善举告知所有受灾百姓，感念大人大德。”
这话……这话怎么有种他给东西给少了的感觉。
李简脸色有些微妙，眼看林砚之不接茬，于是决定有话直说。
“此次前来，除过药材一事，老夫还有一事想要拜托林大人。”
李简起身，微微向他一拜，着实让林砚之吃了一惊。
“犬子无知，无意得罪了镇国公主，皇上钦点林大人南下，如今，林大人是唯一能同镇国公主说得上话的人，还望林大人体恤老夫年迈，李家不能断了香火的份上，替老夫在殿下面前说几句好话。此等大恩，李家没齿难忘！”
林砚之终于知道了李简的来意，以李简老谋深算，混迹官场几十年，若他无所求，今日自己只怕要始终防着了。
“李大人万万不可。”
林砚之忙将人扶起，避免了李简真的给他行一大礼，一边心中忙想对策。
“公子此事，下官怕是帮不上大忙，不过……下官正好有江南事宜请教镇国公主，前去为大人探探口风传个话还是可以的。”
李简本就不指望林砚之能帮他多大忙，此刻听到他如此说，一脸感激。
“大人有此意，足矣！”
这一次，林砚之完完整整受了李简一礼，望着李简低下的头颅，笑意未达眼底。
主仆二人送走了李简，路喜望着门前空荡荡的路面，有些怀疑。
“大人，李大人答应的事，不会骗我们吧？”
路喜问的没头没尾，林砚之却明白他的意思。
“不会，你让人等在门口，送来的药材只将马儿卸下喂饱草料，不要随意搬动，咱们下江南时好带着。”
路喜嗯了一声，朝门内的仆役招了招手，安排好了一切。
“去将马车牵出来，咱们去见个人。”
路喜屁颠屁颠去了，不一会儿，一辆十分低调，不，十分简陋的灰色马车出现在府门前。
待林砚之坐好，路喜跳上马车，熟练的驾着车问自家主子。
“大人，咱们去哪啊？”
“往南边走。”
路喜开开心心走了半天。
“大人，南市到了，还去哪儿？”
“镇国公主府。”
林砚之一句话，差点将认真赶车的路喜给吓得从马车上掉下来。
一时间，孩子脸都白了。
“大人，咱们真的……真的要去……要去那吗？”
路喜甚至不敢说那四个字。
林砚之被路喜害怕的样子给逗笑了。
“就这么去，确实不好。”
路喜刚刚激动了一下，就听到了林砚之后半句话。
“也不知殿下喜欢什么，罢了，你去对面铺子买几样点心咱们带着，免得让公主说咱们不懂礼数。”
路喜望了望对面的铺子，整个人都要哭了。
“大人，您确定这里的点心公主会吃？”
林砚之笑笑，“无妨，点心，本就不是带给她吃的。”
路喜听不懂他这句话，摸着脑袋下车去了，不一会儿，路喜按照他吩咐，买了点心回来。
包着点心的，是店里最好的油纸，绕是如此，看上去还是粗劣又寒酸。
林砚之面无表情的接过，路喜却嘟囔着抱怨。
“这镇国公主也算是白忙活了。”
“殿下怎么了？”林砚之问。
路喜耷拉着脑袋，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喏。”路喜往远处指了指，“镇国公主贴了告示，以黄金重金购买京中药材，可是，她恶名在外，听人说，告示都贴了两个时辰了，别说一车，半根药材都没收到。”
林砚之听闻，没再说话，只是让路喜继续赶车走。
*
“奸细？！”
马车上，沈周容先是吃了一惊，随后一想，这整个皇都之中，哪家府邸没有几个他人眼线呢，连他那位皇上胞弟，都不知安插了多少密探在当朝大臣府上。
说起来，倒也没多大惊讶的。
“可探听到有用的消息？”
说起这个，长青可谓信心十足，整个人洋溢着骄傲的小表情。
“自是没有，府中都是咱们的人，那李简没法安插心腹，也不知怎么想的，送了个洒扫丫头进来。那丫头也是个笨的，李简让她留意主子您的衣食住行，她就傻傻在那死盯着您，才刚入府两天，就被属下发现监视了起来。”
“若非她没送出过有用消息，否则，属下早将她打包彻底送回那李简府上。估摸着，属下真要这么做了，这会儿，那丫头坟头草都该一尺高了。”
沈周容悠悠叹了口气，带着莫名笑意，“倒是为难李大学士了。”
紧接着，话锋一转，上位者的气势一瞬而发。
“既然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
敢打主意打到她头上，这李简还真是够胆大包天的。
惹到她，算是踢到铁板了！
“吁——！”
马车外的不羡忽然一个急刹，车驾瞬间停下。
“殿下，有人拦车！”
什么人，竟敢拦公主府车驾，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长青接到沈周容示意，掀开帘子，看到了一个五六岁怯生生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两块新买的糖糕，一双大眼睛正扑闪扑闪的往里看。
见到她，立马上前想把手里的纸条递给她。长青看了一眼，招了招手，车驾边上的随行立马威严一声。
“放行！”
前方铁甲军整齐划一，齐齐朝左右两边各退一步，小女孩懵懵懂懂往前走，走的近了，被不羡横刀拦在马车边上，整个人吓得一缩。
长青探出马车，视线落在那团已经被捏皱了的纸条上，和蔼的像个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这是给我的吗？”
小女孩怕怕的伸出手，“大姐姐说了，是给马车里的漂亮姑姑的。”
什么姐姐姑姑的，长青失笑了一下，同时不忘将纸条拿给自家主子。
沈周容揭开，上面只有短短两行字。
‘千石粮米，但求公主一见。邵蓁蓁。’
“邵家？”
长青狐疑一声，“咱们跟大理寺可不少过节，邵家小姐这般做，邵大人怕是不知情。”
何止是不知情，怕是这位邵家小姐有事不能让这位大理寺卿的爹知晓，不然不会这般避人耳目，找个不记事的小娃娃送纸条给她。
拿起一旁点心匣子递给长青，“小丫头挺可爱的，赏！”
小姑娘看见比花还好看的点心馋的直流口水，长青在给出去之前还不忘再套一句话。
“你告诉我，那个大姐姐让姑姑去哪里找她呢？”
小丫头眼睛短暂的离开了点心一会，小手一指，“那！”然后得了点心一溜烟儿不见了，远处遥遥传来妇人担忧气急的声音。
长青回到马车，神色一冷，“福隆客栈！”
福隆客栈，是这片街上最兴隆，人员也最杂的一家客栈，与芙蓉楼这座皇都排的上名号的花楼不过百步之远。路过的时候，还能听到楼上男男女女醉酒调笑声。
长青陪沈周容单独进来的时候，二楼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朝她们望了望，神态急切，然后转身进了后边的房间。
客栈掌柜没见过沈周容，但不妨碍他一眼辨别有钱人，忙上前询问要不要包房，被长青冷冷挡开。
掌柜接了扔过来的一锭碎银子，看着两人上楼的身影叹息的摇头，真可惜，这样有钱的主不是他的主顾。
房间里，沈周容一进来，邵蓁蓁已然摘了帷帽，朝她福了一礼。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
沈周容打量了眼前人一眼，是个唇红貌美的可人姑娘，眼神清澈，一看就与她这等大恶妖女不是同一类人。
桌上是刚沏的热茶，沈周容坐下，茶杯在她指尖打了几个圈又被放下。
邵蓁蓁的心跟着一跳，肉眼可见的紧张，却又强自忍者。
“说吧，你这么着急见本宫，是要求本宫为你做什么？”
一句话，吓得邵蓁蓁噗通一声跪地请罪，“求殿下恕罪，臣女不敢。”
“既如此，本宫也乏了，是该回府好好休息一会，对了，东西记得送。”
沈周容作势就要走，邵蓁蓁一看，急得什么也不顾了，冒着担死罪的风险，将自己困境一股脑说了出来。
“求公主殿下，为臣女退婚！”
本以为会迎来震怒，不曾想听到这位公主不怒反笑，下一刻，邵蓁蓁如坠冰窖。
“自古以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退婚，邵小姐该去找邵大人才是，莫非，邵小姐是想你家父亲带兵再抓本宫一次？！”
沈周容毫不留情的走了，留下邵蓁蓁一个人哭坐在地上，最后赶在众人看热闹之前，戴好帷帽，临出客栈前，恨恨看了一眼芙蓉楼的方向，一路躲开行人从后门偷偷回了邵府。
经过这一番折腾，回到府中的时候已过了正午，厨房早已备好了饭菜，沈周容想着邵蓁蓁的事，吃了一点吩咐丫鬟全部撤了下去。
长青在一旁同她捏肩，注意到她神色，“公主在想邵小姐？”
沈周容点了点头，对于长青，她从来不瞒任何事。
“长青，你可知这位邵小姐是同哪家定的亲，又为何要退亲？”
肩膀上的力度轻柔了些许，“赵国公府，世子赵世科。”
“哦？”沈周容来了兴致，“国公世子，身份不小，这邵家小姐主动退婚，难不成是有什么冤屈？”
“属下刚着人打听过了，这两家是老国公还在世时定的家族联姻，老国公的秉性您是知道的，最是和善。可如今国公爷膝下只这一个独苗，自老国公过世后溺爱长大，如今成日流连花楼赌坊，国公府，算是从底子里彻底败了。”
沈周容有些了然了，“邵家家风清正，依邵大人脾性，难保会为家族信义，逼自己女儿嫁进国公府。”
“属下刚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谁知那邵大人倒还颇有些风骨，听闻，为了邵小姐已经提过三次退亲了。”
“哦？”沈周容一下来了兴趣，“倒还真有些骨气，可今日，为何这邵小姐敢冒死求到我跟前？”
长青叹息一声，“听闻，刚开始的时候，赵国公府不愿退亲，说一定教养好世子，邵大人孝顺又重信义，就给了那赵世科一次机会，第一次退亲就这么不了了之。”
“后面可想而知，赵国公夫妇溺爱独子，这赵世科愈发混账，后来邵大人两次登门退亲，赵国公夫人搬出老国公，亲事便一直没有退成，想来，一是邵大人大理寺卿的位置惹人眼馋，二来，邵家嫁妆备的足够丰厚。”
“还真够混账的！”
沈周容骂了一声，“自古婚嫁，女子居多不易，老国公是个慈爱之人，一辈子基业名望，不该这般被毁了去。你去安排安排，让那赵世科，把老国公走过的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走一遍！”
这是要让这赵世科走一遍从军之路？反应过来的长青忙应了一声是。
与此同时，府门外，路喜看着眼前足有他一个半高的威严黄金玉狮，头一次觉得自己喉咙像被灌满了绿泥。
林砚之上前，不卑不亢一礼。
“烦请通传，在下林砚之，为江南之行有要事请见镇国公主殿下。”
守门的铁甲军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林大人稍等。
长青刚把赵世科的事吩咐下去，转眼就见到了府门守卫。
“殿下，林大人来了，说要见您。”
沈周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长青口中的林大人是谁，主要是她这公主府，非不得已，没人会上门求见。
“就是此次陛下亲封，陪您一同南下的钦差大人林砚之。”
他来做什么？沈周容想不明白，让长青把人请进来。
大堂里，来人恭谨一拜。
“下官林砚之，见过公主殿下！”
“林大人请起。”
又吩咐长青，“赐座。”
长青示意，引着林砚之落座一旁，沈周容才再次开口。
“不知林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林砚之像是一点也不怕，面带柔和，笑意如春风拂面。让侯在一旁的长青有了两人仿佛旧相识的错觉。
“下官前来，为传话。”
“林大人何意？”
林砚之笑了笑，将李简上门之事和盘托出。
“李大学士到访，送了在下一车名贵药材，要下官在公主面前为他探探口风。”
身边的长青刚要一怒，就听到他下一句话，浑身的怒气一收而散。
“殿下南下救治灾民，药材所需甚大，乃重中之重。微臣便自作主张，替殿下收了李大学士的一番好意。”
“哦？”沈周容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任何喜色。
“难不成，林大人此番请见，只为告诉本宫这等小事？”
沈周容以为他是来要赏的，本打算吓他一下，谁知下一秒，眼前男子猛的起身，朝她就是一拜。
“下官已听闻告示一事，愿做殿下传话之人，助殿下成大事！”
沈周容觉得有点意思，挑了挑眉，问他，“那你说说，你要替本宫传什么话？”
林砚之起身，一双眼幽幽望进她眼底。
“自然是他李家十八间药行所有药材！”
沈周容：传下去，林大人甚和本宫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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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合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