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梁妃身边的人去清理了周遭,宁启云依旧不太放心,目光如炬,时不时扫向所有可能会潜藏着人偷听的方位。
梁妃观他神色,不觉好笑,面上不显,只说:“殿下大可放心,妾不是那等没轻重的人,敢来拦您,便有十足把握不会被人窥探。”
话落,她又问:“至于和亲之事,也并非道听途说。”
宁启云挑眉,眼底氤着些晦暗不明的谋算,“朝中上下阖宫内外都没有一丝一毫此类传闻,你又是从哪里获取的消息?”
“自然是从陛下那边知道的,殿下怀疑妾?”
梁妃抿了抿唇,似在委屈,又像是嗔怪,“妾难道还会编个假消息来骗殿下吗?”
宁启云沉吟不语,还在思考她话中真实性。
也许是真的,但他不能轻举妄动。
一是消息还未泄露出来,无故揣测圣心,实乃禁忌。
二是他心中有数,这封求亲文书还真不一定能成真。
敌国求娶邑朝公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若他们真心实意求和或向往两国建交,便不会多年来都无穷无尽地侵扰邑朝边境。
事出反常必有妖。
更何况敌国的游牧兵擅伏击和奇袭,资源和经济大多靠掠夺周遭更弱小的国家和偷抢邑朝边境而来。
草原横亘万里,他们伊水而居,住所简陋依赖畜牧,人文匮乏且部落争斗不断,和亲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反倒要激化部落矛盾。
皇帝大概也还在迟疑中,这件事的好处不是没有,可坏处也能扯出来一连串。
两厢比较,不划算。
但宁启云并不相信皇帝的犹豫是因为怜惜自己的女儿,他只是在权衡利弊罢了。
若能以和亲止戈,不失为上策。
国库年年空虚,军备紧缩,边境边防难以蓄力,宁兆需要用钱的地方却不少。
宁启云用舌头顶着腮肉,思索须臾,对梁妃道:“这个秘闻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妾哪里清楚,陛下不想告诉所有人,那便无人知晓。”
“既如此,你也假装不知道。”
宁启云偏头看了眼天色,又环视一圈四周,“本宫还要去承德殿,你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梁妃闻言,心绪不虞,但不敢耽误宁启云,只能听从地告退。
她转身之际,身后人又沉声说:“以后找我,派人送密信即可。”
男人声音冷肃,若非碍于地方不对,他早就把人给斥的狗血淋头了。
手底下的人就没有哪一个如梁妃这么胆大的,两人身份敏感,过多接近,只会引得有心之人的猜忌。
她心思太多,索求亦不少。
宁启云早就想重新送人进宫替换梁妃,奈何送来送去,皇帝都未将那些庸脂俗粉纳入眼底,只偏宠着她,倒教她得了势,忘形至极,有不堪大用之兆。
待这一皇子一宫妃的脚步声都逐渐消失在御花园外,宁浮蒻才撑着漆如隽的胸口坐了起来。
她把玩着他冠帽上的纮带,垂眸一瞥,轻声说:“我还以为宁启云会对他妹妹心生爱护呢,结果得知消息,竟无动于衷。”
并不奇怪宁启云和梁妃有染,毕竟她上辈子早就察觉到了。
漆如隽也坐直身躯,半倚着花丛,嗅了扑鼻的牡丹香。
他脸上的绯色还没退干净,眼角眉梢都仿若涂了胭脂,红的刺目,连印在鼻梁内的那颗小痣都更为显眼了。
“二殿下心中有考量,他心知肚明此事自己万不能沾手,倘若皇帝真想把五公主送去和亲,是没有人能阻止的,与其窥伺圣心多此一举,还不如装作不知道。”
宁浮蒻松开指缝间的纮带,让漆如隽得以扶着帽子戴好。
她说:“是啊,不过是一个公主而已,高级点的宠物,若能为两国和平给予贡献,自然要万死不辞,方能慰藉族亲与百姓的期许。”
她戏谑一笑,唇角微扬,满是讽刺和悲悯,“公主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哪有资格为自己博命?又哪能肆无忌惮地替自己争取更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不许任性妄为,不许行差踏错,更不许违逆皇命。”
“古往今来,多少受宠的公主所落得的下场皆凄惨痛苦……盛世时,她们是皇权下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乱世时,她们是冠以封号的一件宝物、一条纽带。”
“漆如隽……我不想这样。”
“我不愿意成为符号或宝物,我想成为能站在最高处的公主。”
“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公主,能俯视所有人的公主,能得到内心渴求之物的公主。”
宁浮蒻转头,与漆如隽目光相抵,笑意化在眸中,清晰可见,“你会帮我,对吗?”
她的心已然背叛世俗纲常,这是一颗谋逆的心。
将来所行之事亦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
这亦是一条遍布荆棘的道路,是难行且崎岖的、是可能会死在半道永远无法到达终点的路。
她需要同盟,更需要伙伴。
毋容置疑,漆如隽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宁浮蒻幼时不得淳妃喜欢,自出生后,连母乳都没喝上一口,淳妃涨奶涨得胸痛,宁愿挤出来尽数倒掉,都不许卫嬷嬷拿去喂她。
在常春殿长到五岁,淳妃就把人给赶出去了,卫嬷嬷叹她年幼,心有不忍,跟着去鸾明殿照顾了两三年。
卫嬷嬷在的时候还好,手底下的人被压制着,翻不出风浪来。
卫嬷嬷一走,伺候宁浮蒻的宫人就开始有了小心思,池浅王八多,总有那么一两个见拜高踩低、奴大欺主的贱人出现。
到十岁出头,漆如隽来了鸾明殿,情况才渐渐好转。
而在很久以前,漆如隽也察觉到了自家四公主隐匿于平和表面下的惊涛骇浪。
彼时初见端倪,他心有惊惧,宽慰自己是想岔了。
但日日相处,她的想法根本没有对他遮掩。
漆如隽能知道这些秘事是被主子信任,他紧闭双唇,在心中不断警告自己:不求一步登天,只希望别拖累了她。
所以他会在深思熟虑后选择离开。
他得帮她,不能作为身侧人,而是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助力。
但他仅仅是个身份卑贱的宦官,又能如何成为更强大的力量呢?
书读的不够好,出身更算不上优势,能攀附皇权的唯一道路不在于另辟蹊径,而是老老实实地做小伏低,以待时机。
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离开鸾明殿的漆如隽需彻底同宁浮蒻决裂,要乘风而行,就不能被囿于那方名为‘宁浮蒻’的软肋里。
她仍盯着他,细眉舒展,是淡淡的黛色,长而翘的睫毛覆在眼眸上,瞳孔深幽,宛如一泓清辉下的漓泉。
宁浮蒻在等着漆如隽给她答案,给她上辈子那个他始终没有机会说出来的答案。
漆如隽静静地望着她。
视线递进她的眼睛里,似乎整个人都陷入了那汪泉水中,逃脱不得,无力沉坠。
他动了动嘴角,不知为何有些想笑。
内侍卑贱,上位者的一句话就能把他像驱逐一条狗一样踹开,或是抬手碾死他跟碾死一只蚂蚁没区别。
“殿下,臣可以做您手中那柄最锋利且最有用的刀。”
除此之外,臣不会也不想和您再有其他关联。
漆如隽表情无波无澜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宁浮蒻欣喜之余没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任何关系。
他成为她的刀,她来做执刀人。
他替她除掉所有挡路的人,她立在鲜血之外,裙角迤逦,不染尘埃。
上供自己的忠诚和束缚自己的感情并不相悖。
君行君道,臣恪臣职,浅尝辄止方能及时脱身。
下午的时候阳光收束,春雷滚炸,居然又开始落起雨来。
漆如隽拿着宁浮蒻赠予的单片叆叇回了官署,又处理了些许宫务,用罢晚膳,方和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他快步来到漆如隽身侧,弯腰附耳道:“五公主那边知道了和亲的事情,没有冒失地去寻皇帝,找了皇后。晚膳时,帝后相对而坐,起先还好好的,后来宫人却听见了细微的争执声,陛下饭都没吃完便甩袖离开了。”
漆如隽搁下筷子,转而捏着汤匙捻了捻,瓷白的勺子磕碰着碗壁,敲出轻轻碎响。
他问方和:“皇帝又去了梁妃宫中吗?”
方和摇了摇头,“去观中了。”
漆如隽皱眉,眼神沉了沉。
五公主和亲的消息一经泄露,不到半日,便跟长了翅膀般穿透了整个皇宫。
第二天早朝,皇帝终将是把那封藏匿多日的求亲文书拿了出来。
朝臣哗然,喧嚣不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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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君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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