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得知有新诏书的时候,已是傍晚,彼时她正在给世安公子布菜,再听他说了前因后果,尤其是不必嫁给那人面兽心的混账以后,她欢喜得手舞足蹈,手下的筷子也不自觉地利索了几许,将公子面前的饭碗堆得快要满出来了,使得公子也难得多用了一碗米饭。
瞧着公子晚膳用得差不多了,姜月便递上了漱口的茶盅,眼见他清口完毕,又赶紧递上一条擦手的湿帕子,待公子慢条斯理地将手蹭了蹭,这才步到案前将碗碟都收拢进食盒,等这一切都做完了,她却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堆着谄笑,蹑手蹑脚地立在原地。
将将起身,正要提步离开的世安公子,见此情形,转眸盯了姜月一瞬,见她扭扭捏捏欲言又止,于是他挥了挥衣袖,又款款地落了座,墨眸眯向一侧的姜月,唇角轻扬,“说吧,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似是又被看穿,姜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清亮的双眸崇拜地望向云淡风轻的公子,唇角微微勾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公子,你是不是一早便料到了今日?”
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赢世安唇角勾起一个微笑,“哦?何以见得?”
自顾自地落座在下首的蒲垫上,姜月给自己同公子都满上一杯浓茶,然后她莞尔一笑,微微挑了挑眉,脆声道:“彦公子没可能驱使连太子也不放在眼里的众粮商,此乃其一。彦公子爆出军粮亏空案的时间太过突然,与马场失火案只隔了两日,其中必有蹊跷,此乃其二。月娘同樊莒在马场失火案只留了太子一系的军服及军用火油两条线索,经不起推敲,不足于嫁祸太子,此乃其三。公子的生意往来向来隐蔽,便是月娘也是今日才得知公子还曾涉猎粮食营生,太子又怎地那么巧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寻来,此乃其四。”
顿了顿,她又道:“因此,公子自打月娘纵火开始,便开始谋算,一步步引太子入局。便是没有楚田的求助,公子定然也会适时地抛出对太子不利的证据。”
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姜月抬眸望向浅酌慢饮的公子,忽然她冲他咧嘴一笑,反问道:“不知月娘猜得可对?”神色中竟是有几分自信与张扬。
一语既出,对面的男子摇了摇头,笑意似是更深了,然后他子夜般黑不见底的双眸忽然紧紧地盯了过来,这一盯竟盯得姜月有些心虚,昂起的头颅也渐渐缩了下去,一时间她似乎又不那么确定了,觉着自己是不是又自作聪明了,于是乎,她敛了敛笑容,偷偷瞟了一眼但笑不语的公子,压低声音道:“怎么?月娘说错了?”哪还有先前半分的自信。
只一个眼神交汇,她的脸色便变了又变,赢世安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轻声道:“你的推论大抵是没错的,我确实在这当中起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太子也确实是我一路引来的。不过,萧彦认定纵火案乃太子所为并不疑有他,这事我确实没有插手,想来是因为结仇太深所致。”
顿了顿,他扫了姜月一眼,清润的声音再次传来,“萧彦惯来是个胆怯的,纵然怒火中烧,也没有想过激进行事。是你们那一把火,将他心底最后一点懦弱炙烧殆尽,他才开始伺机报复,而这个时候,我便顺理成章地给了他一些线索。让我意外的是,他为了致楚廉于死地,竟然放过了这个一举扳倒太子的绝佳机会。”
居然是彦公子主动给太子放水,而把主要矛头指向楚廉,这让姜月思忖起楚田那日的话语来,她曾说,因清夫人之故,彦公子巴不得她父亲死,于是问道:“彦公子有此行径,是否同清夫人相关?”
“你知晓个中隐情?”
姜月摇了摇头,“月娘并不知晓其中恩怨,只听楚田提到过只言片语。”
掸了掸袖子,赢世安将杯沿凑到唇边,浅饮一口后,她清润的眸光盯视着疑惑的姜月,沉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月前楚廉五十大寿在将军府大摆宴席,楚清作为嫡亲的侄女自然得回府贺寿,便是在这场寻常的寿宴中,发生了一间憾事。”
说到这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席间,醺然的萧正阳摸到了女眷休息处,半醉半醒间将在此处更衣的楚清给□□了。这还不算,萧正阳自那日尝到了甜头,便隔三差五威逼利诱着楚清相会。”
顿了顿,斜睨了一瞬眼露精光的姜月,又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事发当日,楚清又被萧正阳迫着赴约。”
哪知,姜月的脑子有些跳脱,此刻所想却是一个与此无关的问题,并脱口而出,“公子,此等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没料到她如此问来,赢世安面色一顿,片刻后他唇角高扬,眸光大盛地望向姜月清亮的眸子,却并不答话。
瞧他这反应,姜月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当是他在太子身边安插了眼线。
不过,饶是有人暗中相助,整个军粮亏空案若要能算无遗策,保证每个环节不出纰漏,也绝非易事,更遑论对手并非无名之辈,而是一国之太子,想到此处,姜月不禁咋舌,这世安公子绝非池中之物,身处异国竟将两位公子玩弄于鼓掌之间。
初初以为他只是个无甚本事的落魄质子,哪怕生的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一个绣花枕头,充其量是个祸国殃民的绣花枕头。否则作为中宫嫡子的他,如何会沦落到他国为质。
虽然后来永郡之行让姜月大为改观,让她看到了他智才超群的一面,饶是如此,也不过是个谋事而不谋人的将才,难登大位,不然也不会在北魏王室的斗争输了阵去。
而此时此刻,他的步步为营、他的运筹帷幄却全盘地展露出来,让姜月不得不感叹,他完全当得起帅才二字,他日必当大任,翱翔于九天。
思及此处,姜月抬眸睨了一眼温润无害的世安公子,心道:“如此智计无双有勇有谋,如何还会流放为质呢?难道说,留在北魏的那位,更是智才近妖?还是说,这完全是他的自我放逐?可他为何要自我放逐?”又联想到世安公子不近女色这一点来:“莫非,同女人有关?”
思绪越来越远,姜月的眼神也飘忽起来,此时,一只修长玉白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如此入迷?”
晃过神来的姜月隐下心中所想,随意问道:“月娘想不明白的是,太子已然得手,为何还要杀害清夫人?”
世安公子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低声道:“虽然不知个中情况,但就清夫人当时那伤口来看,凶器定然是死后插入,否则一个活人如果面对那样的刺伤,面容不会是如此安详。”
顿了顿,他又道:“此后,仵作从清夫人体内探查出些许鸩毒,她的腹内脏器也是受损严重,再加上从她的营帐搜出半瓶同类的鸩毒,因此可以断定,清夫人是自戕而非他杀。”
咕噜咕噜转着眼珠,姜月还是不明所以,“既然清夫人已经抱了必死之心,为何还要赴约?”
闻言,赢世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自古世间多痴情。”
这让姜月诧异不已,她鼓圆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你是说,清夫人服毒后赴约是为了彦公子?!”
赢世安点点头,“她不想事情败露给萧彦摸黑,于是想用她的死掩盖这段不堪的过往。她更想用她的死,给萧正阳致命一击,报复他的欺辱,同时也是为萧彦铺出一条血路。”
听着听着,眼泪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爬满了姜月的双颊。
难怪那日狩猎台彦公子如此失控,难怪懦弱惯了的他彻底同太子撕破了脸皮,难怪他无论如何也要致楚廉于死地。清夫人待他如此情深,连最后一刻都替他思虑着筹划着,他又岂会辜负了她去。
而那个女人,拥有尊贵的身份、美丽的面容、爱重她的良人,她本该活成这个时代所有女人钦羡的模样,却因为一个喜辱人妻的混账,过了一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最终实在忍无可忍,才以这样最遗憾的方式离开了她的爱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为何同一个父亲,会生出截然不同性情的两个儿子,一个用情至深,一个却荒淫无度。又联想到娇纵跋扈的荣阳公主,姜月突然有些好奇起那个西梁王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将一双儿女教养成这幅模样。
想着想着,姜月竟然哭出声来,她揩了揩眼泪,抽泣道:“公子,为何好人总是不得好报,清夫人死的这样冤枉,活着的彦公子更是悲苦凄凉。”
扫了一眼梨花带雨的姜月,世安公子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唯有自身强大了,方能护住心上之人。”
这是一个强者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通过权力获得,金钱、美人、名利都是强权下的产物,便是清夫人身份贵重也难逃这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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