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锋望着脸色百变的江双双,摸了摸脸,恍若脸上还残存着那时的火辣痛感。
......
那场掌掴持续了很久,打到太后要用午膳,他才得回去。
沈玉建议太后派人用舆辇接沈锋回去,正好给伤口透透风,实际上出出丑。
沈锋倒无所谓,他说是皇子,小时候其实和宫里一条狗差不多,早就练就了一副刀枪不入的脸皮,他叉着腿摊在舆辇上,想着中午吃什么,数着他那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砍他的头。
很多人都说他精于算计,骗得了先帝的继位诏书,实际上他知道,他只是先帝架在火炉上的炮灰,那时大皇子,二皇子的夺位之战愈演愈烈,边疆不稳,纵然大皇子乃带兵打仗的帅才,但谁都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离开京城,于是他被拱上皇位,唯一的作用就是成为大皇子或者二皇子‘剿除贼子’的靶子。
沈锋忽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前面就是凤栖宫,往常那个皇后总会挑着时间出来,他捂住脸,拍拍扶手,吼道:“跑!跑起来!跑快点!”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结束,他还得每日去给太后请安,日日忤逆,日日被沈玉撺掇着掌掴。
那婆娘一身白,整个人又细又长,笑得像个鸟,沈锋心里骂她大鹅。
后来沈锋找了个机会,挑了个虫子多的露天亭子,装着乖觉,认真认错,手上偷偷往沈玉发髻里塞臭虫。
他那是年方十七,却也懂得什么叫先礼后兵,表面功夫,不管沈玉说什么,他都点头称是,一边再塞个虫子。
后来,沈玉就不怎么来宫里了。
那老太后没人给她壮胆,也不敢闹沈锋了。
......
沈锋回想了一下往事,实在找不出一件足以让人误会他喜欢沈玉的事情。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沈锋头一次如此诚恳地问,若放在以往,沈锋通常会骂脑子不用可以倒掉。
可是这次的误会实在太魔幻了,以至于他气到没脾气。
“难道陛下......不喜欢沈玉?”江双双犹疑地问,过去她的无数个噩梦里,都是沈锋和沈玉相拥的场景,她幻想过沈锋的回答,但唯独没有想到沈锋从没有喜欢沈玉。
“我为什么会喜欢她?”沈锋叹了口气,“太晚了,睡吧。”
江双双望着沈锋的背影,内心竟然生起一丝窃喜。
他没有喜欢别人。
可转眼江双双就清醒地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失忆后的她残留的情绪。
喜欢与否,如今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只想被休弃,然后早早回家。
江双双站在原地,再一次坚定了信念。
“你不睡?”沈锋质问道。
江双双慌忙应声,走到榻前,突然滞住。
沈锋的眼眸瞬间冷下来,“朕上月已经忍你一次,今日不许故技重施,你真以为朕不敢逼你了!”
沈锋在江双双面前很少自称朕,但一旦如此,便代表着他认真了。
江双双倒觉得沈锋称朕一般是在他们有争执时,他自己没理,骂也骂不过江双双,只好拿权威压她。
江双双叹了口气,找寻借口:“陛下,你我相处五年,即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如胶似漆五年,也会心生倦怠......”
沈锋嗤笑“谁和你如胶似漆,我哪里喜欢你了,既然没有如胶似漆,又何来的心生倦怠。”
江双双梗住,后退一步,慢慢道:“古书有云......”
沈锋又一嗤笑:“莫扯这些没有的,你看过的书我都看过,哪个老学究这么不要脸,还指点别人床第之事,我怎么没看过。”
江双双幽幽道:“存天理灭人欲。”
沈锋磨着牙:“不如先从你那满屉的糕点灭起,如何?”
江双双无奈“陛下,既然您不喜欢我,又为何非得执着此事,与不喜欢的人做,便是无趣。”
“无趣不无趣,也是我说了算。”沈锋轻笑,眉间红痣艳丽夺人,他抱起江双双,低头亲吻,动作比上回多了几分刻意地耐心,他像一个经验十足的猎手,一点点攻城掠地,请问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地方。
江双双终于忍不住呼吸开始变重,沈锋满意地叹气,眉间戾气缓缓收敛,他发冠卸下后,仅凭眉眼仍然青涩得像个弱冠少年。
江双双迷蒙间看到那张脸,看到脸上三枚痣,忽然清醒,她紧紧握住手腕的核桃串。
这串核桃串是张小斐亲手做好送给她的。
也不知道五年过后,他还会不会认得她,应该早就成家立业,儿女成双了吧。
但是......哪怕见一见,就看一眼,心里也是快活的,像在满山烂漫野花中自由奔跑般快活。
江双双想着,浑身上下的热意全都消退了。
无趣吗?不无趣。
沈锋心里想,那些秀女嫔妃,长得和小时候欺负他和他娘的女人简直一模一样,他稍稍靠近都觉得烦闷,只有江双双是不一样的,她身上简直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抚平他的焦躁。
她软得就像块糖糕,毫无危险的糖糕,会全心全意地看着他,粘着他。
其实除了沈玉,他给江双双也起过外号。
甜甜,他的甜甜。
但他绝对不会告诉江双双,因为他又不爱她,才不想让她有所误会。
沈锋紧紧抱住江双双,粗粗地喘气,抬头,看到的不是同样迷蒙的眼睛,而是一双冷静且无奈的眼睛。
沈锋的动作全然僵住。
这五年,甚至说这二十一年里,他第一次感觉到如冰水浇头的惶恐。
江双双觉得无趣了。
这代表着什么呢?
“即使是寻常人家的夫妻,如胶似漆相处五年,也会心生倦怠......”
沈锋想到江双双的话。
那声音化身为尖利的魇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她不喜欢你了。
她感觉倦怠了。
毕竟五年了......
他撑着身子,沉沉吐出一口气,隐忍住了质问,低声冲江双双道:“睡吧。”
江双双闭上眼,莫名想起了沈锋和她第一次圆房的时候。
那是沈锋登基第一年末,快过年了。
有风声传,大皇子明面上驻守边疆,实则带兵赶回京城。
这个风声秋天传了一次,那时江双双的日子便更不好过,她的殿中的摆设物件常常遭窃,宫女也急着买通太监,想调到几个太妃那里。
有次,她好不容易逮住了经过的沈锋,让他来宫里坐坐,结果沈锋一摸茶壶,竟是冰凉的白水,气得脸色发黑,就要摔壶。
她好不容易才劝住,让茶壶死里逃生。
沈锋冷笑着走了,嘴里说着无厘头的话“他要杀便来杀,还需耍这些软刀子的伎俩,真当我的任他揉捏的了。”
江双双只知道,第二天醒来时,她原先那些宫女都回来了。
这个风声冬至时又传了一次,江双双那时软磨硬泡地拉着沈锋吃饺子,沈锋问她:“若是皇兄真的进京,你怎么办?”
“自然是死了,那什么巢掉了,蔫有全卵?”江双双吃着饺子,又给沈锋夹了个饺子,沈锋瞪着饺子,但听语气应该是更想瞪着她“我看你的脑袋才是个卵,你要跑,懂不懂?你父亲是江丞相,何况你还是清白之身,他会保你的。”
江双双就当没听见,把沈锋不吃的那个饺子又夹回来,咬开,眼睛一亮,笑着对沈锋说:“是铜钱,你会走大运的。”
沈锋把铜钱默默收好,又面无表情地说:“脏死了。”
这个风声一直传,传了十几遍,太后那院放了几回炮仗,都放腻味了,但直到腊八,沈锋的脸突然凝重起来,他问江双双:“岳丈近日有无来信?”
江双双摇头。
沈锋:“一封都没有?口信呢?找人带话呢?”
江双双摇头。
自此之后,沈锋疯魔了。
他深夜带着刀,冲到太后的荣禧宫,把里面年轻力壮的太监全杀了。出宫时他已经看不出人样,衣服被血浸透,如同一个血人一般,左手紧紧捏着从太后宫里翻出来的虎符。
他没有乘坐舆辇,也没有更衣,拿着刀,避开所有人,从墙头,从狗洞,从他所熟知的所有小道跑到了江双双的宫中,像个野狗,或者,更像一匹孤狼。
那时江双双头一次见那样疯狂的沈锋,她吓得忘了尊称,连声询问“沈锋你怎么了!你哪受伤了?”
沈锋双眼通红,紧紧扼住江双双的脖子,把她扔到床上,拿铁链铐住她的手,将她牢牢锁在床上,他冰冷地说“闭嘴,不然杀了你。”
“娘娘,娘娘,您睡了吗?太后娘娘有要事请您过去。”门外忽然有宫女轻轻说道,不等江双双回答,便急切地打开门。
沈锋叼着刀走过去,面部表情地捂住宫女的嘴,一刀毙命。
门外还有两个宫女,见突然没声,凑近却看到了血,吓得尖叫,可只一瞬,尖叫声就没了。
江双双吓得捂住嘴。
宫女死了。
是沈锋杀了她们。
为什么?为什么?
江双双挣扎着,妄图去问门外的沈锋,可是铁链死死铐住了她。
她慢慢冷静下来,望向把尸体堆在门后,又转头走向她的沈锋,她突然明白了。
大皇子回来了。
“陛下,杀了我吧。”
“臣妾不愿意被叛军活掳,受尽羞辱。”江双双望着沈锋,她眼里全是忠毅与勇敢“哪怕黄泉路上,臣妾一直在陛下身边。”
沈锋走到床沿边。
江双双可以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她颤抖着闭住眼。
可沈锋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他端端持刀坐在床边,背对着江双双,满目杀意全望向殿门外。
这夜,煞气冲天。
先是有几个太监用木桩顶开宫门,一拥而入,叫喊着捉拿逆贼,沈锋拿着刀嘶吼着扑过去,他没有招式,宛若一个野兽,用头顶,用牙咬,刀就是他的利爪,把每一个攻击他的人都撕碎,他踢断桌腿,当作门闩,重新锁好宫门,然后捂着胸口,缓缓挪动。
他的一条腿被砸断了,拖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面无表情地重新端坐在床沿上。
江双双挣扎着想要去摸沈锋,哭着喊“你怎么了?你伤到哪里了?”
她望着沈锋周身的血液浸透棉被,她跪坐在床上,摇头“沈锋,你不能再打了,你会死的。”
沈锋木着脸扭头,突然问“饿不饿。”
他掏啊掏,从夹带里掏出一小包点心,扔给江双双,嘟哝道:“我看太后那老太婆桌上常摆着这个,估计是好货,索性今天抢了来给你尝尝。”
“沈锋!沈锋!”
沈锋依然像是没听见一般,他双眼癫狂至涣散,兀自说下去“你爹真没想救你出去吗?他要是救了你该多好。他不要你,我爹也不要我,你说这世上的爹都是如此么?”他睁大着双眼,忽然鼻血喷涌,眼眶慢慢流出两行血泪。
“沈锋!沈锋!还有办法,你看着我啊,你听我说啊!你逃出去,或者我假扮你......”江双双慌乱到口不择言。
外面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兵戈轻碰的声音,隐隐有个人靠近,恭敬道:“陛下。”
沈锋出去,过了一会,江双双只听到沈锋的怒吼,那怒吼如同真龙,带着不可置疑的无上威严,“朕是大乌国皇帝,是真武帝亲封的皇帝!虎符既在,尔等听令,斩杀反贼,不死不休!”
那一夜,沈锋始终没回来,宫内远远传来喧哗,战马的嘶鸣,侍卫的怒吼,江双双在这兵戈交接声在一直用簪子抵着喉咙,直到天蒙蒙亮,沈锋回来了。
他的手和砍到卷刃的刀被凝固的血笳黏在一起,他用刀撑着身子,重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直到正午时刻。
正午,一个太监慌乱地冲了进来,顾不得对满地的尸体惊骇,便冲着沈锋说:“陛下,大皇子殁了。”
沈锋终于弓下腰,他听着那象征着皇子去世的丧钟,慢慢闭住眼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