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影山站定，眉眼间夹杂着一丝疑惑：“‘师尊’你也叫了，无相山也跟了，现下问这话是何意？”

祝峥垂下眼：“我……弟子听那人说师尊准备了拜师礼……”

“……”宋影山道，“只是为此而来？”

祝峥摇头：“弟子以为那些话是师尊哄我停手的下策。”

宋影山听出不对来，平静反问：“那你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祝峥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见宋影山眸光沉静，顿时萎靡下去：“我想哄得拜师礼，再回去……”

宋影山手一颤，祝峥立刻握的更紧，头也不抬地认错：“我错了师尊。”

这模样和往日没有丝毫诚意的认错如出一辙。

宋影山：“……”

宋影山沉静道：“祝峥，若他人性命在你眼中皆不作数，你我依旧不是同道人。”

祝峥有些颓丧：“师尊不喜欢的事情弟子很早就没做过了，但是这次是他先动的手。”

这未免太冲动，宋影山本该有一番怒火上涌，然而祝峥又确实不知前因后果，他又想起幻境牢房中的那些话。不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清楚那些话的真假，不论前事如何，他都不能否认听到那些话时的震颤。

宋影山静默片刻，道：“你口中的另一个世界……”

祝峥摇头：“没有了，以后只有这里，我只要师尊就好了。”

宋影山不易察觉地深吸了一口气：“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峥抬眼看他，顿了一下道：“师尊信我？”

宋影山不答，与他对视，祝峥点头：“那找个避风处说。”

宋影山看着祝峥点上烛火、把狐裘挂好、关上门窗，末了还给他倒了茶水，方才在他对面坐下。

隔着尺寸方桌、一豆烛火，祝峥那双向来生辉的眼睛显得格外平和：“其实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没什么好的，我八岁丧母，十岁自立，十五被猜疑暗算，变成活死人，被一个称作‘系统’的东西带来了这里。”

他说着，垂下目光盯着宋影山放在桌面上的手：“它说这里是一本……另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既定的结局，而我来这里就是要走完魔君的一生，完成魔君应该做的事，事情结束，它会送我回去，让我真的活过来。”

什么叫“十岁自立，十五被猜疑暗算”？祝峥至今也不过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好半晌，宋影山才开口道：“你一个人？”

祝峥笑起来，抬眼看他：“不算，我有妈……唔，娘亲。她虽然不在了，但我能去看看她，就觉得其实她也是在我身边的。”

宋影山看着他眼底的笑意，一时心疼的不知该接什么话，祝峥屈指抵了下他手边的瓷杯：“茶水要凉了，师尊快喝了吧。”

宋影山“嗯”了一声，举杯饮茶，祝峥在他对面支起下颌，道：“都是往事了，弟子以后只会记得，师尊曾经对我说的‘往后有师父’。”

宋影山的心紧了紧，放下瓷杯淡声问：“什么叫‘以后只有这里’？”

祝峥转身靠上椅背，双臂枕在脑后，理所当然道：“吾寄心于此，身与心同存。”

说罢，他又侧头看宋影山，烛火在他眉眼间的笑意里跳动：“师尊，弟子学的好不好？”

宋影山只觉呼吸一滞，久久不能言语，他于虚空中被祝峥狠狠拽回实地，可他高兴不起来。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唯有你不同，其余亿万性命皆是虚妄。”

即便知道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也要留下来吗？只为了他这么一个师父？

宋影山心神震颤的同时，又悲叹祝峥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今日一时冲动，便觉得从一而终也是信手拈来，而不知时移势迁之下心境变化更大，来日稍有变动，就后悔今日冲动之下的抉择。

他与祝峥是不同的，祝峥有选择的余地，而他没有，他不该也不能让祝峥也无路可退。

祝峥见他久不答话，叫了一声：“师尊？”

宋影山回神，问道：“在幻境中，为何会和我说这些？”

祝峥道：“因为不论师尊往后怎么看我，我都想让师尊知道完整的我、真实的我，也不想再欺瞒师尊。”

宋影山被他目光中的专注烫到，不由得半阖了眼。须臾，他低声道：“今日这些话，说与为师听过便罢了。你需清楚，假作真时真亦假，凡事三思而后行。”

祝峥心想着看来还是没信，不怪宋影山，这事儿谁能信呢？他眉头拧起，想了片刻笑着应道：“好。”

祝峥不想去问宋影山为何分明不信这些胡话，还是愿意接受他，他不想深究原因，理由不清晰才好浑水摸鱼，能拥有极为难得，他失去不起。

但他心底闷着一口气不能发泄，还是没忍住问：“那什么帝君设下那个幻境，根本就没安好心，师尊为什么不让我对他动手？”

宋影山眼都没抬：“你不是说‘知错了’？”

祝峥认真道：“那弟子回头找个合适的理由再去。”

宋影山道：“祝峥。”

祝峥看他的眼神有些委屈。

见真的态度不明，宋影山在他身上感受不到恶意也没发现善意，这种情况下实在没必要多去得罪一个神域。

宋影山叹道：“我与帝君同生于神域，不论往日情谊如何，我的神魂确实是在神域养好的，加之别的事情，他有怨气乃是常事，以此相抵算不得什么。”

祝峥不觉得，但显然再说下去宋影山会生气。还不等他斟酌着问拜师礼的事，宋影山已经起身给他赶回房间休息，他憋了许久就想着问这事，又怕太着急宋影山会觉得他真的只是为了拜师礼，只好再次憋回去。

***

仲曲说他们不能插手倒不是假的，许是进入过幻境都被这里自动排外了，宋影山和祝峥何止不能插手，他们连站在这里的明正直和周芳雅身前，都没有人能看见他们。

宋影山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怎么，祝峥在他下狱时毁了幻境，说明他们至少还能在这里的“宋影山”被下狱后出手。

这个阳罗县，来的人正是司空夫子的一个学生，名为徐纳，跟他同行的另一个女子亦是司空夫子的学生，叫徐遥。二人乃是亲兄妹，同年拜入司空夫子门下学习。

了解到人是谁后，因着前期并不能插手，宋影山掐着时间回了趟仙界。

宋影山带着祝峥回到仙界时，一众仙神倒是没有直接围上来拦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或路过或远观。

他们不清楚事情原委，但是清楚一路打到帝君面前的魔君在仙尊面前忽然就乖巧了，倒不是不担心，只是若仙尊手上有魔君的把柄，那想来日后魔界应当也掀不出浪花来。

如今一看魔君竟真的乖巧如幼犬，摸一下就阳光灿烂，不由得更佩服起挽尘仙尊，一日不到，居然连魔君的把柄都能抓到！

因着仙界和人间时间流速不同，宋影山浅算了一下，他们大概只有五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见真一次推了十几个神君到仙界，宋影山安排了这些神君来时的事情，叫邢乐一着人准备，约莫半个时辰，邢乐一返回重新对了下名单道：“枝琼神君并未来此。”

宋影山并不意外，道：“想必在人间，无妨，她愿意来时迎着便好。”

邢乐一应着，抬头就看见守在宋影山身边的祝峥，当场就眉心一紧。

祝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宋影山在写着什么，脑中突然蹦出一句机械声：【恭喜宿主通过一系列事件成功拉高男主好感度，在仙尊去神域时将男主好感度拉至通知线以上，数值为33。】

祝峥还没来得及有疑问，又听系统继续道：【很遗憾由于掉马事件，男主好感度减100，当前男主好感度数值为-67。】

祝峥脑中迸出一声冷笑：【怎么，你还有延迟？】

系统冰冷冷干巴巴：【数据实时。】

祝峥看了一眼邢乐一：【那你的意思是说，他有延迟？】

系统：【……】

男主比您老忙的多，没看见你根本不会想起来你，数据自然也不会变动。这种不太好听的话系统已经学会了自动吞回，于是缄默无言。

祝峥一时闲来无事了起来：【女主好感度呢？】

系统：【还未到通知线。】

祝峥问：【我猜应该没数值。她那个性子，我把剧情原原本本走完，估计也还是零。】

系统：【……】

话是真没错。

祝峥：【以后男主这东西也不用通知了，你看着等能在你那商城兑换东西时再说吧。】

系统：【……】

他与系统说话间，宋影山已经写完搁笔，祝峥还没看清都写了什么，宋影山轻拂过手，那张纸已经落进了邢乐一手中。

宋影山道：“祝峥一事是我执意妄为，叫仙界诸位仙君神君担忧，是我的不是。劳你将此自检书悬于八方厅，叫它代我同诸位仙神道声‘抱歉’。”

八方厅是仙界的议会堂，宋影山自来此，只去过两次，自他有意将仙界诸事转交给邢乐一后，都是邢乐一代他去同各仙神议事。

左右都是些小事情，邢乐一应付起来绰绰有余，真算起来，他带给邢乐一最大的冲击还是人间那一遭。

邢乐一匆匆瞥过，瞳孔倏地瞪大：“仙尊……”

宋影山起身，道：“无妨，去吧。”

邢乐一抿唇，盯着他沉默，少有地显出一种不服的倔强来。

祝峥在听见“自检书”时浑身一震，现下看见邢乐一的眼神更觉得不对了起来，他有心想去看看宋影山究竟写了什么，但邢乐一没能在宋影山的眼神下坚持片刻，便应声离开。

祝峥一把抓住往外走的宋影山的袖摆：“师尊。”

“嗯，”宋影山没有停顿，“你随我来。”

祝峥跟着宋影山绕过大半个仙界，到了一处四面环山的校场，宋影山边走边道：“这里是万重谷，仙界的校场，平日无人踏足，只有乐一常会来此练剑。”

万重谷没有设下幻境时，因占地极为广阔显得空旷而寂寥，祝峥粗略看去，只觉有万丈宽长，一眼望不到头。

他静静听宋影山说完，略有憋屈地问道：“这里是为扶佑仙君建的吗？”

宋影山没想到他会问这些，道：“可以说是。”

祝峥顿时不吭声了。

宋影山走进校场，转身看向祝峥：“拜师那日一切仓促，事后又有其他事情缠身，以至于一直没能补上你的拜师礼。”

祝峥虽有料到，但被“万重谷是为邢乐一建立”一事带走了心神。宋影山这么提起，他表情一时僵住，狂喜还没涌上心头，就见宋影山抬手翻掌，一轮墨色弯月静静躺在他手心，衬得露出的一截手腕越发劲瘦白皙。

祝峥眼也不眨，听宋影山继续道：“当日给你炼此是为让你有能力自保，虽说如今看来，有没有它区别甚微。”

“当然有区别！我一直没有自己的武器，更何况还是师尊送的。”祝峥急急忙忙伸手捧过，才瞧见弯月外沿开刃处还泛着不易察觉的紫光。

宋影山背光而立，方才被他拦住的月光此刻照在那轮黑月上，一弯深紫冷冽而魅惑，美的惊心动魄。

宋影山看着祝峥欢喜的目光，嗓音放低了些许：“你既喜欢赏月，我便做了此回旋镖，你可在此试试趁手与否。”

月与月相映，那回旋镖丢出去，墨色隐入虚空，便只能看见紫光明暗。

祝峥来回试了几转，越来越兴奋，胸腔满满当当地膨胀起来，满足的要命，手脚在极度兴奋中哪里都想去，以至于反而被困在原地。

他实在无处发泄，收回那轮弯月捧在手中，扭头看向宋影山，眼瞳亮的光影璀璨，千言万语无从开口，最后一伸手给宋影山拉近将自己埋进他怀里。

“师尊师尊师尊，”他低头蹭进宋影山的肩窝，“你怎么这么好。”

鼻尖的味道清淡怡人，像是山谷中的幽兰，又似是雨后的竹林，祝峥激动得头脑发昏。

宋影山被他抱的猝不及防，又被他一声接一声叫的心头发软，一时没能将魔君的身份和眼前人联系起来，见他兴奋如此，无奈至极地拍了拍他的背，道：“知道了。”

宋影山还未将人推开，又听祝峥在他肩头小声闷了句：“平生第一次收礼，师尊，原来收礼的感觉这么好。”

宋影山抬起的手一顿，又从祝峥肩上滑到他背后，轻抚下去：“喜欢就好。”

或许是背后的触感太过陌生，也或许是激动的劲头缓下来了一点，祝峥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慌忙松手，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弟子不懂礼数，冒犯了师尊，师尊罚弟子吧。”

他说着就要跪下，被宋影山上前一把托住，没能完全跪下去。

宋影山极为不解道：“这是作甚？”

他到底在做什么？祝峥脸都白了：“我……”

他垂着眼不敢往上看，宋影山却握着他的手腕摩挲了一下，一盆冷水给他兜头降温：“险些忘了，这个法咒我便收回了。那轮弯月的名字我先前想过两个，现在看来或许不适用，你回头想好与为师说就是。”

宋影山说着，指尖穿过那根草绳就要挑起，却被一只手忽地覆上。

宋影山抬眼，见祝峥半跪在地仰头看他，少年方才的拘谨全然不见，只余一双带着疑惑的眸子：“师尊，给我的东西为何还要收回？”

宋影山道：“作用是可替代的，如今既有取代，何须多余这一根不起眼的放手上。”

祝峥委屈中带了点不悦：“师尊是单纯想收回，还是怕我知道什么？”

宋影山一滞，祝峥握着他的手，感受十分明显：“果然。师尊在这法咒中留了一缕神魂，是吗？”

宋影山不语，祝峥道：“人间那尊神像被毁时，师尊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

少顷，宋影山叹了一声：“我知晓。”

神魂一体，这边有不对，那边定然也有反应。

“弟子也知晓，师尊当初留下这一缕神魂是为护佑我。如今，我也不介意师尊借此监视我。”祝峥语气轻快，“还有啊，这样的话，我是不是也算是师尊的一个信徒？那师尊是不是也会满足我的心愿？”

宋影山微微一怔，忽然听见虚空中一个没有来源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远不近，极为虔诚：“弟子祝峥别无他求，只求挽尘仙尊……”

他恍惚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祝峥借着法咒上的一缕神魂在心底祈愿。

宋影山眸光微闪，指尖在祝峥手中颤了一下——

“佑我师尊宋影山，一世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