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才得知,皇帝雄心勃勃,想要收复北境被戎人夺去的失地,也是为了昭示皇恩,召京中武将家适龄的稚子进宫,亲自教导,裴国公府的两位公子也在其中。
相比并不出挑的弟弟裴孟,裴玄清弓马娴熟,又权谋机变,每次演武大会都能拔得头筹,深得皇帝喜爱。
然而这位卓绝群伦,出类拔萃的少年,十七岁时坠马摔断了腿骨,被送出宫养伤,从此再未入皇城。
皇帝每每想起他时,都会叹上一声:“天降英才,可惜了!”
谁曾想,在她曝尸战场,魂魄困于尸山血海,苦苦挣扎之时,只有三面之缘的裴玄清千里迢迢策马回京,替她收敛尸身,供奉牌位,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她的魂魄从此在他身边安然陪伴了十多年。
兰时始终忘不了那日,数百朝臣堵住寒山寺,要将她这个千古罪人挫骨扬灰时,裴玄清腰间挂着丧绦挡在寺门前,始终不肯挪动半步。
他不卑不亢,声音无怒无喜:“若她是罪人,那么,弃城而逃的诸位又有何颜面存于世间!”
世人唾骂她,骂她是祸国妖姬,蛊惑王朗谋反,只有裴玄清坚信她的清白。
可惜,自古权臣都没有好下场。
如同海底卷起的滔天巨浪,毁天灭地之能,终有支离破碎的一刻。
入阁专权十年后,裴玄清因腿疾不得不乞怜还乡。
被他压抑许久的大周朝堂,因他的离去,变得风起云涌。
政敌疯狂反扑,诋毁,谩骂,诬陷,罗织罪名,想将群龙失守的裴党一网打尽。
政党倾轧,大周内乱,北戎趁机发动战争,侵袭边境。
政敌想置他于死地,不惜挖坟掘尸,用兰时的遗骸逼迫他领兵北上。
裴玄清被迫拖着沉疴残躯北伐。
他被抛弃在了北疆,皇帝抛弃了他,大周臣民抛弃了他,在裴玄清的棺椁送回京城的那日,李严将北伐失利的罪责归咎于他,降召戮尸枭首。
一代忠臣良将最终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裴玄清死后,北戎再无顾忌,数十万大军长驱直入踏破边境。三个月后都城沦陷,李严被朝中大臣簇拥着南迁,逃亡路上遭遇北戎人围剿,逼上尧峪峰,数百人携君跳崖殉国。
那天的尧峪峰久久回荡着李严凄厉的痛悔:“裴卿!裴卿!快来救朕呐!”
大周亡国,而周人从此被蛮夷奴役,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沧海桑海,斗转星移。
裴玄清死后,兰时真的成了一缕幽魂,无根无萍,在天地间游荡经年,浑浑噩噩。
没想到重生后见到裴玄清的第一眼,他依旧是如此狼狈。
兰时不错眼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先前传话的婢女将她唤进了东暖阁。
太夫人长年在山上休养,早已搬出了荣华院,将裴府正房让给了长子裴茂礼与孙氏居住。
孙氏素来张扬,喜金银华贵之物,搬进来的第一日就将太夫人的东西收进了库房。按着自己喜好,将正堂布置得璨金奢贵,极尽华丽。
兰时掀帘进去,闭目了好一阵才渐渐适应了这满目的华贵璀璨之光。
行至里间,寂静无声,只有炭盆里燃着的银丝碳时不时发出几声“噼啪”响声。
两个青衣婢女正拿着巾帕仔细擦着多宝架上陈列的珠玑金宝,而孙氏歪在右边炕上的锦秋绸缎靠垫上闭目养神。
炕桌上放着一个青瓷玉壶春瓶,瓶里插着几枝新摘来的寒梅,梅花清冷沁人的香气绕鼻,倒是掩下了几分金玉满堂的奢华。
兰时不敢多看,垂眸的瞬间便听孙氏道:“那日生气没瞧仔细,今日细看倒是个有颜色的!留着也是个祸患,王嬷嬷,明日送到庄子上去!”
站在孙氏身旁侍立的王嬷嬷闻言,应了声“是!”
兰时扑通一声跪下:“夫人饶命!”
孙氏气笑了,抬手点着兰时,对王嬷嬷道:“听听!这些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勾引主子的时候一个个胆比天大,出事了哭着喊着饶命!你有几条命让我饶!”
兰时身子越发伏低了些,颤着声音道:“奴婢是被父亲卖进府,绝了退路的!但凡有条活路都要求求夫人。”
孙氏冷哼一声,“即这样,那我赏你个恩典,叫你爹进来领你回去。”
“夫人!”兰时急得又磕了几个头,额头满是汗水,战战兢兢道:“夫人饶命啊!奴婢父亲就是个赌棍,要知道我被撵出去,只怕今天夜里就会把奴婢卖进青楼里。奴婢知错了,以后一定安分守己,求夫人给条活路。”
王嬷嬷适时在孙氏耳边轻语:“夫人,叶兰时就是前些时日从府外买来的丫头。她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当初我看她读过些书,规矩也不错才将她买来,谁知道也是个不安分的。不过挨了打就长了记性,就算是为了她老子娘,也该知道咱们做奴婢的,唯有老实听话才有活路。夫人不如再给她一个机会。”
兰时安静听王嬷嬷说着,始终未抬头,却清楚地感觉到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
那是盛气凌人的审视,好似估量一间木架上的死物,究竟值不值得自己掏出银袋子买下。
兰时心中微凛,磕了个头,面上越发诚惶诚恐:“奴婢以后一定听话!”
孙氏兴致阑珊地拿剪子剪着炕桌上的梅枝,朝王嬷嬷扬了扬下巴。
王嬷嬷得了示意,上前道:“既这么着,就再给你个机会。大公子看重你,今日你便回去收拾好东西,去大公子院子伺候!”
“大公子是咱们国公府的长孙,你去了大公子的院子,要好好照料他的衣食起居,凡事以他为重。若有任何不妥,都要报到荣华院。我再提点你两句,大公子喜欢读书,夜里内室也常燃着灯。你去了大公子院子可要好好劝劝,仔细他坏了眼睛!”
兰时脑中闪过雪地里的那个身影,只怕孙氏让裴玄清跪了这么多天,不仅是为了废了他的腿,更为了让她亲眼看见裴玄清尘垢粃糠的模样,断了她攀附的念想,一心为她卖命。
既如此,过了今日孙氏应当不会再让他跪下去了。
兰时抬头看了王嬷嬷一眼,恭敬道:“奴婢谨记。”
孙氏淡淡道:“要真记得才是!”
“奴婢的主子是大夫人!只听大夫人的话!”
孙氏手一顿,将剪子扔在炕桌上,转头朝王嬷嬷笑道:“是个机灵的!”随后又道,“去吧!与那竖子一道回去。再跪下去,他那弱不禁风的姨娘又要跑到我的院里来哭!晦气!”
“是!”
兰时出了正房。
门外天幕低沉昏暗,仿佛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的狰狞血口,将她整个人都吞进肚子。她立于廊柱阴影中,偶有细雪被风吹扑至廊下,落在她的鞋面上,不多时就附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色。
裴玄清断了腿骨,被皇帝逐出皇城,只剩下科举入仕一条路。
孙氏是要将他唯一的退路也断掉么?
兰时犹自站在原地出神,倏而北边刮来一阵细风。寒风灌入衣袖冷得刺骨,她不禁打了个冷战,视线轻移。
裴玄清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仿佛将自己跪成了一道没有人气的泥相。
兰时回过神来,三两步跑下台阶,轻轻搀住他的胳膊:“大公子,夫人允您起来了。”
裴玄清抬头,浓黑如墨的双眸带着刻意的疏离看向面前的小女娘。
小女娘只有十五六岁,年纪虽小,但双目湛湛有神,眉如墨画,神若秋水,如玉珠般娇柔。只是本该融融似霞光的脸颊和他一样苍白如纸,眼底更是泛着病态的青色,连说出的话都透着一股孱弱。
裴玄清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他只是想救人,却害得她差点被打死,自己果然是个不祥之人吧。
裴玄清垂下双眸,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撑在雪地中想起身。
只是一个简单的抬腿动作,裴玄清反反复复做了三次都未能站起来,反而疼出了一身冷汗。在雪地里跪得久了,从前断骨之处稍有牵扯,便会疼得蚀骨灼心。
真是没用!
裴玄清英挺的眉峰紧紧拢起,懊恼地将手掌深深插在雪地中,忽然间僵硬如石的小腿上多了一只温热的手。
他诧异抬眸,面前的女娘不知何时蹲在地上,正轻柔地捏按着他的小腿。
“大公子不必着急,跪久了血液不活,按一按会有些麻痒,像是无数小虫子在肉里爬一样。等这阵麻痒的感觉过去了,就可以站起来了。”
果不其然,她按了一会,腿上终于有了些不太舒服的胀麻之感。
裴玄清张开指腹,隔着衣袖按住了她的手腕,又立马松开:“多谢。”
说完,裴玄清起身,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朝外走。
蓬松如絮的白雪地里,很快拖出了一道深痕。
兰时提脚追上去,默不作声地跟在他旁边,搀住了他的手臂。
裴玄清停下脚步,漆黑的双眸再次看向兰时,抽出手臂。
一阵带着潮湿冷意的衣袖扫过兰时手掌,她下意识握紧衣袖:“大公子,夫人已经将奴婢赏赐给您了。”
裴玄清茫然了一瞬,被风吹的有些麻痹的脑袋忽然想到了什么,“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冲向头顶,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截仿佛烧着了的衣袖,一时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窘迫地想要遁地。
兰时瞧着他鲜红欲滴的脸,知道他想岔了,心中不免有些好笑。
前世裴玄清位高权重,不乏官员送来绝色美姬。
每次他都只是懒洋洋地靠在圈椅上,眼风轻扫,三言两语地推脱:“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某实在无福消受。”
想不到对美色无动于衷的太傅大人,羞臊起来是这副模样。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取自《元史演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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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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