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镜花水月案(六)

轻衫带人顺着蛛丝马迹,在阳山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擒获了张子谦。

人证物证齐齐摆上,常汝琰步步紧逼,张子谦终于支撑不住,垂首认罪。

他道出一切,如何沉醉于星辰运转的推算,如何在大婚之日神不知鬼不觉潜入镜房,再以水漏计时算定毒发时机。

这一桩桩,一件件,尽数道出。

最终张子谦被判斩监候,押往死牢,等候正法之期。

退堂后,堂外人声渐散,廊下愈见冷清。

常汝琰立于檐下,神色寂然。

“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若能用在正道上,他未必走至此路。”

秦素站在一侧,闻言抬头望过去。

想到张子谦的偏执,又想到心悸带来的便利与困扰,不知为何心里闷闷的。

秦素道,“果虽易得,因却难求。这世间因果难辨,守不得本心,终究不过是再聪明又如何?”

这话听来是针对张子谦,实际更像在自我叩问。

常汝琰侧过头,只瞥了她一眼,像是想说点什么,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

案子结了,卷宗也得整理归档,秦素便跟着常汝琰一道去了签押房。

整理间隙,秦素无意间瞥见常汝琰的右手。

云来茶楼那日她看过伤口,原本以为这几天过去就没事了,这会儿再看,却发现靠近虎口处多了个半透明的泡,显然是旧伤没好又添了新患。

秦素放下卷宗,径直走到书案前,手一摊,“大人,手给我。”

常汝琰眉梢一挑,不明所以,“手?”

秦素扬手虚虚往前一抬,“你手上的伤啊,让我看看。”

常汝琰这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那事儿,随即下意识收手,淡然道,“小伤,没什么好看的。”

秦素哪由得他拒绝,直接快一步抓了他的手腕,抬眼瞪他,“小伤也要当回事,感染了怎么办?你瞧肿成这样了,我那天只是临时包扎回来得好好处理的,你倒好居然攒出个新水泡来。”

说着,她指尖避开伤处,低声碎碎念,“你是不是压根儿没管过?还沾水了吧?”

常汝琰被她这劝训样子搞得有点懵。

那日茶楼的事以为早就翻过去了,怎得她现下又翻旧账?

他眨了眨眼,看着秦素低头审视手心的认真模样,喉头动了动。

其实伤口原就不算严重,也没什么碎屑遗留,他素来不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倒是没料到,秦素突然对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计较起来。

还真是新鲜了。

常汝琰原本想着抽回手,毕竟在签押房里旁人随时可能进来,这般动作实在不合体统。

但秦素那一脸认真皱紧眉头的样子让他微微一愣,再想挣脱,却生生顿住了。

“行了,”他不再抗拒,低声应道,“随你。”

秦素没理会他的意见,松开手后便自个儿跑去翻柜子,过了会儿,拿了个白瓷小瓶、一块棉布和一根银针回来了。

“你忍着点啊,可能有点不舒服。”

她将银针在烛火上燎了燎,又取瓷瓶里的碘伏小心涂在水泡上,对着光仔仔细细挑起来。

常汝琰安静地看着,既不出声也不移开视线。

她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了?

还忍着点?

也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上次在德善庄时,秦素哄那小姑娘的场景,神情动作倒是如出一辙。

常汝琰一只手垂在膝旁,指节无意识地屈了屈。

这女人确实没个规矩,对他动不动就拿狐假虎威的架子,行事荒腔走板,嘴巴更是不着调。

叫人头疼之余,偏又一时不可忽视。

也不知以前她是掩饰太好,还是如今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常汝琰眯了眯眼。

总觉得该给这小狐狸一个教训。

关上门审问一遭或许就会老实些,也省得总在眼前蹦来蹦去,扰得自己心烦。

秦素把粘连的旧痂小心地挑开,又用针尖把水泡挑破,把里面的组织液挤干净,

换好药后,她熟练地包扎好伤口,才拍了拍手道,“行了,这两天别沾水,最好也别用这只手。”

常汝琰试着活动已处理好的手,听后一笑,“不用这只手,那你是不是得替我批公文了?”

秦素冷呵一声,语气不善,“算了吧,我不摸毛笔能舒服得很,你要真让我写,这卷宗今后都得看天成事了。”

写公文?

一日挥毫数百次她非得把这胳膊弄废不可。

秦素想想都头皮发麻,宁愿多跑五里地,也不招这麻烦。

-

正午时分,衙门后厨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张婶在灶台前忙活着,双手沾满面粉,正徒手揉面准备蒸馒头时,就听见后门“吱呀”一声响。

“张婶!”秦素探出脑袋,语气神秘兮兮,“今儿别做馒头了,换点新鲜的成吗?比如小笼包?”

刚刚写卷宗的时候,她突然馋起之前学校门口的小笼包了,又想到张婶中午要蒸馒头,所以才跑过来问问。

张婶皱了皱眉,抬头看她,“小笼包?那是啥?老婆子可没听过。”

“就是比咱们平时包的小,皮薄点。面用半发面,馅儿得打水,还得加皮冻……”秦素手舞足蹈地解释了一通,见张婶的表情愈发困惑,便走上前给了个痛快话,“不会?得,这事儿交我,您帮我打个下手就成。”

张婶左右看了看,叹了一声,将手上大半的面团掐给了秦素。

秦素当即抓过面盆,把面团搬到了自己跟前,排气、搓条,一气呵成。

“嚯,这动手得熟练哪。”张婶瞧得两眼发直,“可你分得这些面够用?”

这么小?总共也装不下几口馅吧。

“小笼包嘛,小才好看。”

秦素三下两下便揪了一堆小剂子,转手便擀出了薄得近乎透明的面皮。

张婶啧了一声,又靠近瞧了瞧,忍不住咋舌,“我说素儿啊,你这皮儿薄得能透光了吧?”

“就是得透光,薄皮嫩肉才有味,张婶您就瞧好吧。”

秦素说着,将一张面皮摊在掌心,又挖了一小勺调好的肉馅,飞快地将面皮捏出十几个细褶。

张婶惊叹道,“啧,这手巧。”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精致的包子,像那集市上卖的小点心。

张婶瞧得眼睛发亮,边看边学,两人配合着忙活,不一会儿工夫,几屉小笼包已经整整齐齐地上了蒸锅。

水汽蒸腾,一刻钟后。

秦素掀开竹盖,看着里面的包子,薄皮已经被汤汁吸的撑胀,肉馅也显了颜色。

秦素道,“张婶成了,咱们端去公厨叫大家过来开饭吧。”

今日不同于往常。

公厨的大桌上摆得不是往日的大锅菜馒头,倒是直接从厨房里搬出了几屉精巧的蒸笼。

“嚯,这是什么稀罕物?”刘师爷眼尖率先凑了过来,他掀开笼盖,愣了一愣,“包子?咋这个儿小?”

张婶端着最后一笼进来,擦了擦额头的汗,乐呵呵道,“师爷,这可不是一般的包子,是素儿做的小笼包。我这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头回见这么个精致稀罕的东西!”

正朝公厨走来的轻衫和几个捕快,正好听见张婶的话,纷纷好奇地围了过来。

轻衫先动筷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弥漫在口中。

“唔,这真不错,比平时吃的包子更香。”

话音才刚落,就因烫嘴直哈气。

其他人听他这么一说,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动了,各自拿竹筷夹起一个放进嘴里。

“嗯,果然不错啊,馅儿够足,皮还薄。”

“油也没那么多。”

“汤汁满口香滑,这味儿,绝了!”

张婶听人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乐得眉眼舒展。

秦素忍不住翘起唇角。

毕竟姐对美食的研究可比你们先进多了,小笼包这样的美味谁能拒绝?

“想不到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这厨艺也不赖。将来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有口福了。”

同僚们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纷纷接话调笑秦素,气氛一时融得甚欢。

秦素虽是捕头,却从不摆架子,加之行事利落爽快,平日与众人都打成一片,倒也习惯了他们的这般玩笑。她瞪了轻衫一眼,嗤道,“少贫嘴,安安稳稳吃你的吧。”

说完,她低头夹了几个包子装进食盒里,快步溜出了公厨。

刚出了门,步到后院,忽听得一道破空声。

秦素止了步,探头望去,正见常汝琰站在院中空地,背对着她,挽弓搭箭,身姿修长挺拔。

那箭矢稳稳钉入靶心正中。

秦素下意识想要来一句感慨,但突然又想起了常汝琰的手。

不是,这大哥怎么就这么对待她的心血呢?

她板着脸走上前,“大人可真是好箭法啊。”

一句话里拐了好几个弯。

常汝琰闻声放下弓,转身看向她,正准备开口,却瞥见她手里的食盒,眉梢微挑了挑。

秦素懒得再提伤口的事,将食盒放到石桌上,如同献宝般打开盖子,对常汝琰道,“给你带了小笼包,快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常汝琰面露一丝讶色,“是什么?”

“小笼包,一种更美味的包子。”秦素递给他筷子,“你可得给个真实评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劲才做出来的。”

听说是秦素亲手做的,常汝琰转而笑了笑,“你还会下厨?”

秦素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我就不能会了?我会的多了。”

就是没机会展示罢了。

常汝琰没有反驳,放下弓箭,用帕子擦净手,接过秦素的筷子,按照她的建议夹起一个放入口中。

等到吃完后,他点点头道,“不错。”

秦素心满意足,常汝琰这不错二字可是堪比千金了。

她也不再絮叨,只让常汝琰赶紧吃,自己则转身坐到一旁,目光落到放在另一边的弓箭上。

不由得想起从前那些日子,每逢遇到棘手的案件,她就喜欢去各种射击馆放松心情,箭术虽谈不上精湛,但着实为此耗费过不少心力。

现在难得看见实物,引得她手就有些发痒。

常汝琰吃得不疾不徐,放下竹筷时余光一瞥,瞧她盯着弓的模样,忍不住问,“我箭法不错’?”

秦素一怔,没反应过来,常汝琰看穿她的心思,“想试试看?”

秦素眼神一亮,“可以?”

常汝琰将弓递到她手中。

秦素接过,发现弓比她想象中要沉得多。她朝靶前走了几步,脑海中回放着旧时练习射箭的动作,搭箭张弓,姿态端正。

然而,弓弦的力度大出她的意料,箭头竟是从靶旁掠过去的。

常汝琰斜倚在一旁,他盯着她握弓的姿势,不禁问道,“你学过箭术?”

自然是学过,还特地找过专家指点呢。

秦素抖了抖手腕,随口编了个由头,“哥哥教的,小时候玩过几次。”

一阵沉寂。

只见常汝琰微微眯眼,像是在咂摸这话里的真假。

他忽然冷哼一声,站起身朝她走近一步,长臂一伸,干脆将她圈入了自己的范围。

“肩力不足,手肘散,还敢说玩过几回?”

话虽责备,却见他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绕过她身侧,轻轻扶住了她微颤的前臂。

“沉肩,坠肘,眼神凝准,别分心。”

温热气息拂过耳畔,秦素全身一僵,脑袋嗡了一声。

这这、这是不是离得太近了啊?

察觉到秦素的僵硬,常汝琰倒多了几分戏谑。

他轻笑了一声,“想射得好,距离不是问题。”

“哦、哦。”

心静、心静。

常汝琰引导着她的动作,弓弦一点点拉满,姿势调整得几近完美,待时机成熟,忽然一声“放”。

箭矢破空而出。

秦素瞪大了眼,直到箭头稳稳扎入靶心,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惊喜道,“哎?中了?真中了!”

常汝琰松开她的手,退后了半步,“力道还行,准头差了些,还需多下功夫。”

这时,轻衫的声音从回廊传来,“秦素?原来你在这儿啊。大人,刚收到驿站文书,需要您过目一下。”

他走近,将一份信函递给常汝琰。

常汝琰接过后,轻衫又续道,“夫人早上特意遣了沈姨过来探您,问今年生辰可会回府,方便提前做些准备。沈姨等了小半个时辰,见您未空,便先回去了,但叮嘱我一定要把话带到。”

常汝琰拆封口的动作顿了一下,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将邻县协查书一目十行看完后,常汝琰将文书叠好,“回府告诉母亲,衙门事忙,今年生辰就不回去了。让她不必费心操持,心意我领了。”

轻衫点了头,欠身应下,“属下稍后便传话。”

语毕,轻衫欲言又止,终还是提了句,“今日沈姨还说,柳家的小姐前些日子去府上与夫人闲聊,言语里也带了几句与您有关……”

常汝琰眉间微沉,抬手示意轻衫退下。

轻衫立刻收声,朝秦素点头示意后匆忙离开了。

秦素将长弓放回兵器架,打破了稍显凝滞的气氛,“大人生辰将近了?”

“嗯。”常汝琰显然不愿多说,“库房进了些松烟墨,挑两块回去,就当你那包子的礼。”

秦素没想到他会提这个,瘪了瘪嘴,“我那一块还没有用完呢。”

明显对常汝琰暗示她多练字这件事十分抗拒。

常汝琰挑了挑眉,“用不完,说明你练字还不够勤。勤能补拙,再接再厉。”

“……”

秦素无语了,但又想起了轻衫刚刚提的话,心中疑惑不解,“大人为什么一直不娶妻呢?”

昭庆朝虽然风气开放,但常汝琰已年近二十五,确实稍晚了些。

常汝琰沉默片刻,目光转向秦素,“你很想我娶妻?”

“???”

这个问题就不好回答了,干嘛要问她啊?

秦素轻咳一声,“我只是好奇罢了,大人相貌堂堂,这扬州城未出嫁的姑娘优秀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何大人心仪的吧?”

常汝琰反而转问,“那你为何不嫁人?”

秦素登时噎住,果然是个好问题。

她不能说自己之前二十多年一直信奉晚婚晚育吧。

“额……我这人不能接受一夫多妻,所以暂时不考虑嫁人。”

古代社会的这些公子哥少爷们,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组成个小后宫的,她可不乐意凑这个热闹。

秦素干笑着,又将话题扯回常汝琰,“一个人多孤单啊,大人还是稍稍放下公务,成家后也有人陪伴作伴。只是友情建议,那个柳烟容……不太可取,三思啊大人。”

尖酸刻薄,嚣张跋扈,要是娶进门了,这女人还不得掀了房顶?

常汝琰静静听她说完,半晌不语,但不知为何秦素总觉得常汝琰似乎有些不悦,是因为她话太多了?

“大人?”秦素试探地叫了一声。

其实常汝琰听得很清楚,但他就是不喜秦素这媒婆一样的说辞,心里泛起了阵阵烦躁。

良久,他才开口,“公务都清了?还不快去。”

秦素见他一秒变脸,暗暗翻个白眼。

拽个屁啊,死腹黑。

她拍掉衣服上的灰,拿起石桌上的食盒,敷衍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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