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元节(上)

正月十五,上元夜。

扬州城浸在一片灯海里,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

林婉儿拽着秦素在人群中一路穿梭,叽叽喳喳个不停,“素素你看这走马灯,还有那兔兔灯,瞧着可爱得紧,我全想买下来。”

秦素敷衍地回了句,“买吧买吧,全归你了。”

林婉儿是城东胭脂铺老板最宠的小女儿,也是她秦素的贴心闺蜜。

起初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只因那日秦素在集市一把逮住偷钱袋的小毛贼,林婉儿竟生出几分仰慕,认定秦素天生一身侠气,死活要结拜金兰。

秦素那时刚穿来不久,正摸不清状况,原主人缘凄凉,这忽然送上门来的闺蜜,哪有拒绝的道理?

唯一没料到的是,这祖宗是个火热性子的主儿,衙门以外,总有办法缠着她不放。

“素素啊,我劝你一事,今晚灯会上俊俏公子多得是,你可莫要一天到晚只惦记衙门里的死人骨头。你再这么下去,小心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死人骨头……

老姑娘?

秦素很想替自己辩一句,惦记那些的是老宁,她干的可是捕快行当……

可这钉在话里的“老姑娘”更让她在意。

原主不过二十,虽不如旁边这十八的铁瓷儿,但应该不算老吧?

且不谈二十六七的灵魂,她自觉少女心境犹在,实打实不服。

“我瞧你今儿操心得紧。”秦素伸手捏了捏林婉儿的脸,“我这叫事业心懂不懂?再者说了,谁愿嫁就谁嫁,我求个自在。”

认识久了有些话自是懂了,林婉儿啧了一声,伸指戳她,“你倒能掰着理儿教训人。扬州的姑娘要都有你这事业心,爹娘非急得犯病不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地挤过人潮,终是在望江楼前停了下来。

林婉儿指着楼内,“听说今儿望江楼推出新菜式,咱俩去尝个鲜。”

秦素思量了下,抬头瞧着那些挤挤挨挨的灯笼,肚子也正空着,便点点头应了声好。

这个时候的望江楼已经满座,所幸林婉儿是这里的常客,和掌柜讨了个巧,不一会儿便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

刚点完胭脂鹅脯和蟹粉狮子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动静,继而低低的议论声四散开来。

秦素顺着声音望去。

常汝琰正扶着一位衣饰华贵的贵妇缓步上楼,今日换了官服,一身月白云纹锦袍,衬得气质愈发冷隽,身姿笔挺,眉目生辉,好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

身旁柳烟容扶着妇人另一侧,月华锦衫衬得她身姿婀娜,一口一个“伯母”喊得亲切,时不时羞赧地往常汝琰那里递一眼,一派小女人的娇怯样。

秦素哟了一声,就手抓了把瓜子自顾自嗑了起来,二郎腿一翘,眼珠子直追着那仨人转,不急不躁地等看好戏。

这阵仗不必想。

贵妇无疑是传闻中那位总督夫人,想必是从府城来扬州和常汝琰共度佳节的,顺道……相看未来儿媳?

想起前两月自己还一本正经地劝人三思,秦素就觉得场面更加绝妙,眼下这“大型婚配会”都直接开场了。

偏巧这时,常汝琰像是察觉到什么,头微转,冷不丁地对上了秦素的视线。

他明显有些意外,眉头轻蹙了一下。

秦素一愣,手里瓜子差点没拿稳。

柳烟容顺着常汝琰目光望过去,瞧见是秦素后,脸色骤然一僵,随后竟抿唇笑出几分得意来,身子朝常汝琰挨近了些,“汝琰哥哥,伯母说喜欢这里的清蒸鲥鱼,我们点一条如何?再来个蟹酿橙,正是时节。”

常汝琰移开手臂半寸,寡淡道,“母亲决定便是。”

视线仍停留在秦素那边。

秦素觉得这戏没意思了,朝常汝琰淡淡颔首以作招呼,随即转过身,夹起一筷子鹅脯直接丢到林婉儿碗里,“别看了,菜都来了,趁热吃吧。”

一副被打扰了兴致的样子。

常汝琰神色微沉。

林婉儿观察了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凑过来低声八卦,“哎,那是常大人吧?对面那位……是柳家的?”

“食不言,寝不语,没学过?”秦素夹起一个狮子头直接塞过去。

林婉儿被噎了一下,忍不住又朝那边探了探眼,“瞧这阵势,总督夫人亲自过来,还带着她,你说是不是两家要成了?”

成不成不好说,可秦素瞧着常汝琰跟柳烟容这么大摇大摆坐在一起,她忽然有点烦。

刚刚还没什么,现在莫名生出几分不爽。

跟谁不好?

偏偏跟那小婊砸?

秦素唇角微敛,伸手将瓜子壳一推,没好气地夹起另一道菜塞进林婉儿碗里,“吃你的,别瞎操心。”

酒过三巡,楼下大堂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锣响。

酒楼的管事迈步走上高台,向着四周俯身作揖,大袖一挥,语声洪亮,“各位客官,今日良辰上元正值佳节,我望江楼依旧如约举办一年一度的诗词大会,今年的题目,便是‘月下花灯’!”

望江楼的诗词大会,一直是上元节的重头戏。

许多文人墨客都特意赶来,而去年风头出尽的,则是号称“扬州第一才女”的柳烟容。

听此,柳烟容抿唇一笑,她款款起身,柔声道,“伯母,烟容才疏学浅,却也想借此机会登台献丑,为您和汝琰哥哥助兴。”

沈氏听闻自是高兴,浅笑颔首,“烟容有此雅兴,便去试试吧。”

得到许可,柳烟容便踱步上台,对着众宾客盈盈一拜,她稍一沉吟,便抬眸开口道,“火树银花不夜天,明月皎皎照无眠。才子佳人双影对,只羡鸳鸯不羡仙。”

语音清柔,字句流畅,化用佳节胜景,点题映景,顿时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捋须赞道,“柳小姐化用得妙啊,切题切景,真是佳作。”

台下掌声和赞语此起彼伏,

“柳小姐才情天赐啊。”

“确是一时之选,此诗已是极上乘了!”

四下议论渐起,对柳烟容的才情推崇备至。

接下来的几轮,柳烟容更是屡次以工整的诗句轻松胜出,尽显风华,再无人登台挑战。

她眼波流转,享受着簇拥和赞叹。

然当视线扫过不远处懒懒嗑着瓜子的身影时,唇角忽而上挑,悠悠笑道,“今日诗会不过助兴,各位还请莫笑小女子孤芳自赏。咱们扬州才女众多,秦捕头也是其一。不知秦捕头可愿赐教,给我等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场内瞬间静了下来,众人目光齐齐落到秦素身上。

一个整日舞刀弄枪的捕快,懂什么风花雪月?

柳烟容是要当着常汝琰和总督夫人的面,把秦素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在场的还有几个柳烟容的忠实拥趸,个个排队等着看热闹,眼神里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秦素对此早有预感。

依照这种娇小姐的行事风格,不找点事儿都不算正常发挥了。

可秦素不急不躁,依旧慢悠悠磕着瓜子,安之若素,仿佛局外之人。

这边林婉儿却急得跺脚。

“她这是存心跟你杠上啊?不就几句酸诗吗,素儿你直接上,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咱马王爷几只眼!”

“……”

要不要反思一下?

林婉儿这暴脾气,是不是随了她的熏陶?

秦素沉吟片刻,暗自一声轻叹。

她脑子里装着唐诗宋词八大家,随便拎一首都能出来应付,让她上,不是欺负人古代娇娇嘛。

偏偏柳烟容不知死活,忽地轻嗤一声,“秦捕头可是害怕输给我?也是,我们这些舞文弄墨的游戏,怕是入不了你的眼。毕竟,笔杆子哪有刀把子来得实在呢?”

话音一落,四周就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议论声。

秦素慢慢掀开眼皮子,放下手里的酒杯。

挑衅她可以忍,糟蹋她的职业?不行。

秦素站起身,颊肉漾开一个浅涡,“既然柳小姐盛情相邀,秦素再推辞,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管事眼见气氛烧到了点子上,连忙高声宣布,“好!这场切磋,咱们秦捕头接了!

秦素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将酒杯搁下,撩了撩裙摆,迈步下楼。

常汝琰微微一顿,刚才想要插手的动作,也在此刻停住。

他重新坐了回去,目光随秦素的身影,落在那一抹摇曳的裙摆上。

杨柳细腰,步履生烟,格外引人注目。

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妆容,却依旧透着骨子里的随性张扬,发髻松挽,鬓边垂着两缕青丝,眉目间晕着点点秋水,一双秋瞳荡漾着几簇碎光。

秦素走上台站定,一抬头,和常汝琰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后者悠闲地靠在椅上,扇子轻晃,狭长的眼尾微挑,向她漫不经心一挑眉。

模样流丽,透着几分风流倜傥的纨绔气。

但其实,常汝琰极少露出这般模样,秦素似是悟出什么。

这人又琢磨什么心思呢?

袖子轻轻甩了一把,秦素负手而立,闭眸酝酿了片刻,刚才开口缓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她声音温润,带着些许疏淡。

柳烟容脸色微变。

这时,秦素稍作停顿,趁众人不注意时,她眼侧一弯,对柳烟容做了个鬼脸,轻笑间落棋收官,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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