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落下,满堂沉寂。
只听得窗外市井的喧闹声,屋内烛火哔剥的微响。
刚刚那位还赞赏柳烟容的老者,手中茶杯骤然落地,清脆声打破了一室静默。
他腾地站起,激动地胡须发颤,“好!好一个‘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词意境高远,气象万千,今日得闻此绝唱,江南一游,足矣,足矣!”
老者的声调未落,四下立即有喝彩之声接踵而至。
“‘一夜鱼龙舞’,将上元盛景写得透彻入魂,秦捕头文采,非凡俗可及!”
“这最后一句,更是让人拍案叫绝,道尽百转千回人生况味!”
“此词大气蕴雅,我等惭愧……不敢妄评。”
……
柳烟容站在台上,脸色煞白。
她引以为傲的才情,被秦素碾压得体无完肤。
她不明白,一个粗鄙的武女,一个身份低贱的捕快,怎么能作出如此惊才绝艳的词句?
台下众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却无一人开口替柳烟容辩解什么。
扬州第一才女的名号,如今怕是已经易主。
秦素略显无措,轻咳了一声掩去尴尬。
对不住了,辛弃疾大大……
而不远处,常汝琰摇动折扇的手不知几时停住了。
他看着台上的秦素,见她笑意淡然,仿佛方才的辉煌词句与铺天赞誉皆和她无关。
周围尽是火树银花、鼎沸人声,唯她一人,独显疏冷清醒。
东风夜放花千树……众里寻他千百度……
这女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琰儿?”
沈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常汝琰怔了怔,转头望向她。
沈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多了几分揣测。
常汝琰少见地有些不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掩下复杂的情绪,沈氏也未追问,只是重新看向台上。
管事激动地宣布结果,声音中掩不住的喜色,“今年的彩头,归我扬州秦捕头!”
珍贵的端溪名砚被奉到秦素面前。
秦素抱拳接过,坦然道,“多谢柳小姐赐教,也谢在座诸位赏脸。小女子千虑拙作,承让承让了。”
说罢,也不多做停留,直接转身离席。
而林婉儿早在刚刚便冲下楼梯,拽着秦素胳膊就是一阵猛摇,“素素!你知不知道你方才多厉害?简直是文曲星下凡!瞧瞧柳烟容那脸,绿得都快成块翡翠了,真解气!就她也敢称第一才女?”
秦素被她喊得头疼,就手将砚台塞进她怀里,“送你了,当作谢礼,不过你嘴上得有个把门的,别到处乱说。”
“这可使不得!”林婉儿瞪圆眼睛,连连摇头,“端溪名砚啊,这得值多少钱!”
“我哪用得上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白搁。你不是说你爹最爱这些文房四宝?正好,拿去博他欢心。”秦素抬手按住砚台,不容她再推脱,随后唤来小二结账,“反正今儿逛也逛够了,咱该回去了。”
“可是……”
“没有可是,走了走了。”秦素懒得多费口舌,拉起林婉儿就走。
赢是赢了,但这种被人死盯的感觉算不得多享受。
那首词不过是借了辛弃疾的东风,妥实有些心虚站不住脚。
一场比赛闹得全场瞩目,秦素恨不得立刻远离这是非之地。
再晚走些,只怕收拾局面的就不是她自己了。
二楼雅座里,柳烟容满目黯然,双眸盈满湿红。
她转头看向沈氏,喉间发涩,试探着唤,“伯母……”
沈氏神色寡淡,轻描淡写道,“只是一句助兴小令而已,何必放在心上?时候不早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乏了,该回去歇了。”
说罢便率先离席,态度再无之前的亲近热络。
柳烟容双手握紧,指节泛白,心头怒气翻涌间,抬眼寻向常汝琰,却只见他微垂眼敛,隔着雕花木窗,垂眸俯视着楼下喧闹的街巷。
柳烟容不甘心到极点了。
正欲说些什么,常汝琰先一步回过头,看向她时寒意微显,“柳小姐,今日之事还望是最后一次。母亲许你陪同,只因看在柳通判的面子上。若明日再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恐怕柳家脸上也不好看。若你再如此行事,休怪我翻脸不认情面。”
言尽于此,常汝琰不再多留,起身随沈氏而去。
-
夜风渐起,带着湿冷的水汽氤氲而来。
秦素任由林婉儿拉着,二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
河边依旧人声鼎沸,眼前无数盏花灯摇曳于水面,灯火通明如流金碎玉,映得河水也跟着流光溢彩。
林婉儿在灯摊前停下,从中挑出两盏素面莲花灯,将一盏递给秦素。
“听说这河神娘娘可灵验着呢,难得过上元节,素素你赶紧许个愿吧。”
说罢,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截眉笔,借着灯笼的光线在花瓣上写了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外乎是“爹娘安康”,“铺子红火”之类的。
秦素垂眸看向手中的灯,又凝视河面上浮动的灯群,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以名状的孤寂。
满城繁华,终究隔她千里。
起初的惶恐、艰难融入新身份的努力、被心悸强压的不安。
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这陌生的时空卷走。
她究竟是谁呢?
是那位曾声名远扬的女侦探,还是如今昭庆的一名扬州捕快?
抑或,是无根无凭,被命运流放至此的异世孤魂?
“发什么呆呢,快写呀。”林婉儿小声催促着,眼见秦素对着河水出神,手中灯瓣仍是空白,“说嘛,想许个什么愿望?姻缘?平安?还是升官发财?”
秦素被她拉回现实。
那些翻滚的心绪,到底是无可言说。
她接过眉笔,笔尖在灯瓣上停住半晌,终是落下四字。
——愿得归处。
林婉儿凑过去一瞥,笑出了声,“愿得归处?素素,不就是想找个如意郎君吗?我看常大人今晚瞧你的眼神,可不就意味着你的归处近在咫尺嘛。”
她只道秦素少女怀春,全然不解字面深意。
这番解读令秦素哭笑不得,心头的重负却悄然一轻。
她微笑道,“你这脑袋瓜除了姻缘,就真的不能装点别的?例如……明日新到的蜀锦花样?”
“哎呀,别胡闹了。”婉儿轻嗔,二人相视一笑,不再语声,将两盏灯拨亮,轻轻放入水中,花灯悠悠然漂离岸边,融汇星河之流。
前路未定,归途渺渺。
于这天地间寻一安身之处,便是秦素此时所想所愿。
林婉儿双手合十,再次喃喃心愿,方才道,“好了,河神娘娘收了,时辰不早,咱们回家吧。”
秦素瞥了那烛光最后一眼,这才挽住林婉儿,浅笑一声,“嗯,我们回家。”
-
常府别院,月色如水。
石亭四角的纱灯随风摇曳,勾勒出亭中二人的剪影,茶香氤氲,悠悠飘散。
沈氏浅酌一口茶,淡声开口,“那位秦姑娘果然是别开生面。今日她所作之词,不仅气度恢弘,连意境也颇为深远。就连翰林学士,或许都要自愧不如。”
常汝琰神色冷淡,将紫砂壶置回几案,不以为意地应道,“嗯,确实不同于常人。”
沈氏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琰儿的喜好,一向别出心裁得很呐。”
常汝琰手下动作停了停。
沈氏似是没察觉一样,自顾自说着,“早先烟容那丫头来府上,我看着虽灵动伶俐,但心思全写在脸上,藏也藏不住,未免失了几分趣味。哪里比得上那位秦姑娘,清淡如水却内蕴暗香,叫人愈发忍不住想探她究竟。这般隔而不远的滋味,才叫人放不下的罢?”
常汝琰盯着微荡的茶面,失笑一声,“母亲又打趣我,秦素不过是敏锐了些,恰巧罢了。”
“是么?”沈氏也不在意,眼底浮起些许无奈,“我虽是妇道人家,却不是眼瞎心盲的。今日席上柳家小姐话里话外的挑衅,秦姑娘的反应可谓滴水不漏,只此一点,便不是寻常女子可得的气度。”
“要说最有意思的却是你。我可瞧得清楚,从她上台你眼睛就没离开过。琰儿,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啊。”
夜风潇潇,仿若吹拂过浅眠的夜。
常汝琰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问,“母亲想说什么?”
沈氏语气缓了三分,“不过觉得为人要适时放宽自己,琰儿,你为当年之事束缚心神太久,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你相看,不过是想你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可那些声色虚浮的娇闺小姐,怕是与你难以长久啊。”
常汝琰盯着手中的杯盏,眸光微暗。
沈氏道,“今日一见那位秦姑娘,却忽然觉得人如其词,干净利落却又蕴味绵长。仅这般心性,她或许能懂你的重,也可接住你的沉。”
常汝琰指骨在壶沿轻敲着,没有作声。
见他未作抗辩,沈氏心中了然。
“话已至此,琰儿想如何,为娘无需再多言。只记住无论如何,常家永远在你身后。为父为母,只盼你所求皆得,心中无憾。”
亭外,梅枝轻响,花影摇曳,几片白梅瓣随微风落下。
常汝琰握紧的手渐渐松开,他沉吟良久,终哑声说道,“孩儿……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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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上元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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