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澜攥紧被角,喉间发涩:“像前世那样?”
身后人突然僵住。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瓦檐滴水敲着陶瓮,叮咚,叮咚。江映雪的手缓缓环住她的腰,指尖隔着单衣,在她腹部落下一串梵文般的轻触:“这次不用等来世,沈清澜。”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的今生,我抢定了。”
沈清澜忽然翻身,在昏暗中精准捉住江映雪的手腕。两道呼吸纠缠在方寸之间,她望进那人深渊似的眼眸,终于问出哽在心头两世的诘问:“钟月白,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惊雷劈落,照亮江映雪骤然苍白的脸。
院外老槐树上,黑衣探子屏息凝神。
他蘸着雨水在密信上疾书:“江氏确与前朝余孽有关,速禀周姨娘。”字迹未干,喉间突然一凉——
阿箬蹲在树杈上,锈迹斑斑的柴刀滴着血。哑女歪头打量瘫软的尸体,月光照亮她掌心暗红的胎记,形如展翅的凰。
破窗内隐约传来瓷器碎裂声。
江映雪的银针散落一地,她踉跄后退,道袍被沈清澜扯开半幅,肩头狰狞的箭伤赫然在目——与前世钟月白护驾时中的那一箭,位置分毫不差。
“当年你说喝下药就能忘,可我偏不忘!”沈清澜眼底蓄着泪,却笑得凄艳。她扯开衣襟,心口处淡粉的疤痕如折枝梅,“这箭伤跟着我重生,钟月白,你拿什么还?”
江映雪,或者说钟月白,忽然发狠将她按在榻上。九转银针抵住沈清澜咽喉,却在触及她泪水时颓然坠落。
“你要我还?”她颤抖的唇贴上那道疤,咸涩的泪浸透伤痂,“那就用千年万载,用我挫骨扬灰的魂魄来还!”
床头的红烛爆了个灯花。
阿箬无声跃下槐树,将密信投入灶膛。火光窜起的刹那,她对着漫天雨丝比划手语,依稀是句:
灯成双,人成对。
子时的梆子声未落,破院柴门便被拍得震天响。
沈清澜将染血的银针浸入药酒,指尖尚未拭净血渍,便听门外传来林大娘嘶哑的哭喊:“江大夫!沈姑娘!求你们救救我家虎子——”
江映雪倏地掀开药箱,将军玉佩从底层滑落,磕在青砖上发出清越的响。那玉佩半面浸着暗红血渍,雕着只浴火重生的凰,与阿箬掌心的胎记如出一辙。
“虎子高热三日,浑身起红疹……”林大娘扑进门时,蓑衣上的雨水泼湿了半幅《女诫》绣屏。她突然瞥见江映雪肩头渗血的绷带,声音戛然而止。
沈清澜已拎着药囊跨出门槛。夜雨如注,她绣鞋踏过水洼,裙摆沾满泥浆,却不忘将斗笠扣在江映雪发顶:“雪郎君若是倒了,这满城的女子病痛找谁医?”
江映雪指尖擦过她手背,在斗笠系带处流连片刻。药香混着血腥气漫过两人交错的衣袂,她忽然低笑:“沈姑娘这般体贴,倒像是……”
惊雷劈落,照亮巷口十余个火把。周姨娘扶着昏迷的沈父堵在当街,尖利的嗓音刺破雨幕:“妖女害主,天理不容!今日要么交出解药,要么绑了你们沉塘!”
沈清澜记得前世钟月白也这般挡在她身前。
那日叛军围城,那人银甲染血,却将最后半块麸饼塞进她掌心:“阿澜,待会跟紧我。”可乱箭穿云时,钟月白推她坠入护城河,自己化作血雨中不倒的旗……
“清澜!”
江映雪的呼唤将她拽回现实。沈父面如金纸地瘫在竹榻上,脖颈处青紫脉络如毒蛇盘踞——正是断亲药中毒之相。
周姨娘突然扯开沈父衣襟,心口处赫然钉着三枚绣花针,针尾缀着沈清澜特有的双股金线。家丁们举着火把逼近,火光映得金线灿若星河:“物证在此!这小贱人用淬毒绣针弑父!”
沈清澜抚过腰间针囊,那里少了两枚特制的透骨针——昨夜为逼退沈父,她确实用过。
江映雪忽然捻起根银针,当众刺入自己掌心。血珠滚落时竟泛着幽蓝,她举着手逼近周姨娘:“断亲药见血封喉,我若是凶手,此刻该七窍流血的是谁?”
人群哗然后退。
林大娘怀中的虎子突然抽搐,衣袖滑落露出布满红疹的手臂。江映雪瞳孔骤缩——那疹子排列的形状,竟与将军玉佩上的凰纹分毫不差。
破院厢房内,三张病榻排开。
沈清澜捻着绣针在烛火上燎烤,针尖挑破虎子指尖,黑血滴滴答答落入瓷碗。江映雪扯开沈父衣襟施针,额角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是胭脂醉,前朝秘毒,遇金器则发。”
“所以我的金线……”沈清澜猛地攥紧透骨针,前世记忆汹涌而至。钟月白心口中箭那晚,箭镞也泛着同样幽蓝的光。
阿箬突然从梁上倒挂下来,锈柴刀指向沈父心口。哑女比划着手语,眸中燃着滔天恨意——
他喝了我的血。
江映雪银针倏地转向阿箬腕脉,脸色煞白:“你的血能解百毒,却也会唤醒胭脂醉!”话音未落,沈父突然暴起,五指成爪掐向沈清澜咽喉。
绣针贯入虎口的同时,江映雪旋身将人护在怀中。沈父浑浊的眼球凸出眼眶,嘶吼着撕开前襟——心口处,凰纹胎记正渗着黑血。
“原来是你。”沈清澜忽然轻笑,指尖金线缠上沈父脖颈,“十五年前用我娘换的荣华,如今该偿了。”
更漏滴到卯时,雨势渐歇。
江映雪跪坐在染血的草席间,将军玉佩紧贴沈清澜心口的疤痕。前世今生的记忆如潮水相撞,她终于颤抖着开口:“阿箬是前朝遗孤,她的血能解胭脂醉,是因为……”
“因为她是钟氏最后的血脉。”沈清澜握紧她执针的手,将银针缓缓推入自己心口,“就像你当年,用战死换我重生。”
血珠顺着银针滚落,在玉佩上洇出凰鸟泣血之象。江映雪发狠咬破舌尖,混着血的吻印上那道疤:“这次我要你活着,沈清澜,我要你长命百岁地看着我纠缠你生生世世!”
门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阿箬端着药碗僵立雨中,脚下是周姨娘瘫软的尸体——七窍流血,指缝还攥着半包胭脂醉。哑女歪头比划:
灯灭了,要换新的。
晨曦初露时,林大娘抱着退热的虎子叩响院门。
沈清澜正在修补那幅《女诫》绣屏,金线在残破处绣出振翅的凰。江映雪倚着门框研磨药粉,忽然将染血的将军玉佩系在她腰间:“慧明师太说,这玉佩该交给能续写传奇的人。”
街市渐渐喧闹起来,卖花娘的吆喝混着药香飘入院墙。
“雪郎君。”沈清澜忽然勾起玉佩穗子,在江映雪腕间绕了个同心结,“你说前朝女将军的魂魄,会不会附在这玉佩上?”
江映雪反手扣住她五指,药碾子咕噜噜滚到阿箬脚边。小哑巴弯腰去捡,后颈衣领滑落——血色凰纹在朝阳下栩栩如生。
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皇商孟九爷的鎏金车驾缓缓停驻。帘幔掀起时,一枚刻着凤纹的玉牌坠入泥泞:
“贵妃有旨,三日后入宫献绣品。”
沈清澜碾碎掌心的胭脂醉,看毒粉在日光下泛起幽蓝。她忽然想起昨夜江映雪抵着她额头说的那句话——
“这场戏,我们要唱到九重天上去。”
寅时的更鼓穿透宫墙,沈清澜指尖拂过绣架上那件金线凤袍,日光透过茜纱窗棂,将百鸟朝凤纹映得流光溢彩。江映雪倚在药柜前研磨朱砂,忽然拈起根银针挑起她鬓边碎发:“贵妃的衣裳,倒比嫁衣还艳三分。”
“雪郎君若是羡慕,今夜我便绣件道袍送你。”沈清澜反手将银针别回她发间,针尾缀着的珍珠擦过耳垂,激得江映雪颈侧泛起薄红。
阿箬蹲在门槛上擦拭柴刀,锈迹斑斑的刀刃映出她脖颈处新添的血痕——昨夜周姨娘余党突袭破院,哑女以一敌十,却在听到“前朝余孽”四字时突然发狂。此刻她比划着手语,眸中燃着异样的光:
宫里有鬼,要烧。
鎏金车驾恰在此时停驻,孟九爷撩开帘幔,腰间凤纹玉牌与将军玉佩撞出清响:“贵妃等着看云裳阁的绝技,二位可莫要……嗯?”他忽然噤声,目光死死锁住阿箬后颈——血色凰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江映雪袖中银针倏地抵住他咽喉:“孟大人这般盯着我家婢女,可是要讨杯喜酒?”
重华殿内沉香袅袅,贵妃慵懒倚在鸾座上,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凤袍衣襟:“这金线倒是特别,本宫瞧着像掺了人血?”
沈清澜跪在冰凉的金砖上,额间冷汗浸湿碎发。昨夜她确用银针刺破指尖,以血融金——前世钟月白教她的秘法,能让绣品遇毒泛光。此刻殿角铜炉腾起的青烟中,分明混着胭脂醉的甜香。
“娘娘明鉴。”江映雪忽然掀袍跪在她身侧,道袍广袖似有意无意拂过沈清澜颤抖的指尖,“金线淬过雪澜草汁液,可防虫蠹,若沾了……”
话音未落,贵妃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赫然绽开朵血花。十余名带刀侍卫瞬间涌入,剑锋直指二人:“妖女献毒衣谋害贵妃,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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