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上,肖德勇已带着阿泽将最后一筐萝卜码进窖中。李蜜望着院里堆成小山的米缸面瓮,忽觉前几日忧心断炊的自己倒像是杞人忧天。俭省些吃用,撑过一个冬天不成问题。
“姑父明日就要进山了?”李蜜攥着拆开的麻布,针尖在绷紧的布料上游走。只是女红实在生疏,稍一走神,指腹上就一阵刺痛,顿时洇出颗血珠。
望着姑父的背影,李蜜忽就想起那首背白居易的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耳熟能详的诗,此刻突然有了温度,烫的人心口发烫。
这在古代实在不是一个好工作,不仅是耗费体力,烧炭时尘灰也容易入肺,极容易得病。可劝阻的话梗在喉头却说不出口,如今家里这情况,能多赚一分钱的事情,她实在不知如何劝阻。所幸也顾不得忌讳,拆了自己的麻布孝衣,给三伯和姑父多缝制几个口罩,好歹也能挡一下灰。
肖德勇正将新伐的竹段码在墙角,闻言笑道:“蜜娘莫忧,你三伯之前就跟着人烧过窑,最懂用湿苇席控烟。不过几个月时间,等开春我们就回来了。”话虽如此,还是珍重地将四枚粗布口罩收进怀中。针脚虽歪斜,细看却用棉线绞了双层边,估摸着蜜娘怕是熬了半宿才做成。
日头西斜时,后院已立起个竹节柜。榫卯咬合处还带着青碧竹衣,屉面还拿篾刀刻着简单的纹路。李蜜抚过温润竹骨,满眼都是喜意。肖德勇抹了把额汗,看侄女欢喜得绕着柜子打转,黝黑面庞浮起笑意:“开春给你打张拔步床,就跟你之前那张一样。”
李蜜连连摆手,“这些就很好了,现在这床我就很喜欢。”说罢,又打量起地上的小竹凳和小小的竹椅,李蜜左摸右看爱不释手,每样都是古拙天然的样子,实在非常戳她的审美。
“蜜娘别嫌粗陋,这次时间赶,等以后有空了姑父再给你做好的。”肖德勇抹了一把汗,笑着对着侄女说道。
***
十一月十六,今日的天气有些阴沉,冷风卷着树叶再天空中打着旋。一大家子穿戴整齐,天还未亮就出门了。
李家门前两盏白纸灯笼换了簇新的红绡纱。李蜜踩着满地炮仗碎屑仰头,见“琴瑟和鸣”的洒金对子正覆在原先挽联的位置,红彤彤的对联刺得人眼睛生疼,李蜜闭上眼睛。
“表妹喝口菊花茶。”阿泽解下腰间竹筒。这新制的便携竹水壶,塞子一旋便能喝水,还是按照蜜娘设计的图纸做的。不仅可以跨在身上,还能防止水洒漏,十分方便出行携带。此刻温热水汽氤氲上来,熏得人眼眶发酸。李蜜低头喝了一口,瞥见自己青色裙裾下露出半截缝着白布的鞋,到底还是舍不得全除了孝。这世上好歹得有一个人记得她呀。
这小小的院落里,小蜜娘走过了自己的一生,娘穿着月白色的裙子教她识字,夏日傍晚她们还会煮了绿豆甜汤在院子里看星星,她指着天上的星星不住发问,娘永远都是温柔耐心的回应,像勺子的是北斗七星,最亮的那颗就是天狼星,长长的带子是银河……冬日里很少下雪,娘会带着她剪窗花,还会画消寒图,她们还在院子里种了一颗梅花,娘告诉她梅花高洁,傲雪凌霜。
细细碎碎的日子里到处都是娘的影子,闭上眼睛便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她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等李蜜回过神来时,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李银梅搂着李蜜强忍着没让泪珠滑落,这孩子心里苦,别看她平日好似无事一般,这心里估摸着油煎一样。
门口有人报了信,李老大知道妹妹一家来了忙迎了出来,看到李蜜满脸泪水,尴尬之余也觉晦气,脸上的喜意也落了下来。
“你爹我娶新妇的好日子,你来给我号丧,这是诚心咒我不成,快将眼泪擦擦,别让人看了笑话,也不枉费我养你一场。”
李蜜低着头恨恨的抹了把眼泪,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哥如今你是真威风,你这门我们愈发登不起了。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妹妹,就给我嫂子一个体面,给蜜娘一个体面吧。”李银梅一手搂着李蜜,一手也拿起帕子拭泪。
李老大对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还是疼爱的,闻言讪讪的收了脸色,伸手扶着妹妹下了车,又招呼几人去屋内休息。
李蜜四下打量,屋内陈设都变了位置,熟悉中夹杂着陌生,她娘的痕迹已经尽数被抹去了。正屋香案空空如也,连她娘的牌位都被撤了下去,插着柳枝的青瓷瓶都换了描金双喜的钧窑器。
李银梅显然也注意到了,冷笑一声:”哥哥好大的忘性!续弦不祭元配,这到底是娶亲还是纳妾呀。”李蜜也目光冷冷的望着李老大。
李老大夹在两道凛冽目光间,忽觉这身簇新绛纱袍扎得浑身刺痒。
“怎么连祖宗灵位都不设,爹娘虽已故去,这新妇上门的喜事也该知会一声罢。”
屋里喜庆的气氛瞬间一凝。李老大如今远离宗族,一个人什么规矩忌讳都不讲究,但结婚不设祖宗灵位确实不妥。因着这次的喜事实在不大光彩,李家请来的礼生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没什么经验,闻言自知失礼,忙看向李老大请他定夺。
李老大到底挥挥手让人请出祖宗牌位。看着眼含薄怒的妹妹连连认错,“哎呀哎呀,真正是忙糊涂了,家里没个帮衬的人,你哥哥我一天忙到脚打后脑勺,难免疏漏了,妹妹勿怪勿怪”。
李银梅瞪他一眼,“再忙也不能将祖宗爹娘忘在脑后。”
李蜜原以为这事情颇多阻碍,没想到姑姑两句话就办成了,看来自己还真是想当然了,便宜爹和寡妇之间哪有那么多情真意切,多半是娘多年无所出,而寡妇却给他生了个儿子罢了。
婚礼傍晚才开始,如今四处人来人往乱糟糟,蜜娘索性喊上阿泽,和姑父说了一声便准备先往药铺去了。
药铺是三间一字排开的大门脸,正中挂着德义堂的招牌,开起来十分体面。
入门就是横七竖八整齐摆放的百子柜,左右两侧各设大夫的诊间和针灸治疗的房间。
又有两三个和阿泽一般大小的童子坐在窗户底下用铁碾船磨药,另还有个年龄更小一些的蹲在门侧看着三四个药炉煎药。
李蜜从这人来人往的景象中仿佛看到一丝熟悉的医院味道。阿泽对此地显然是极熟悉的,领着蜜娘一边低声和小同事们打招呼,一边偷溜到后罩房旁。
这是一间存放药材的小仓库,里面有个身量高挑的青年拿着一本册子正在登记造册,阿泽在门口止步,长长一揖敬声问侯“师傅,阿泽给您问安了。”
青年男子回过头来,看见阿泽后眉目略微严厉的蹙着,“越发野了,药书可背熟了,怎么今日才来。”
阿泽忙道,“师傅赶路辛苦,不必急着训我,我今日带了客人来找您。”说着便将李蜜从身后拉了出来。
李蜜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也只好跟着阿泽叫了声师傅,青年看见李蜜不由怔了半晌,“是秦娘子家的女娘吗?已经这般大了,可是叫蜜娘,你叫我沈伯父就好,我与你娘是旧交。”
李蜜这才恍然,此人就是她娘的师兄,自幼跟着秦老秀才启蒙。但他科举不顺,只考过了童生,后来年岁渐大,也就不再醉心功名,而是靠着家学医术在医馆坐诊谋生。
可能是顾念幼时情谊,也有可能是暗藏不明情愫,总之这位沈师兄当初在接到娘的请托后,便收了阿泽在身边,不是简单的跑腿打杂,而是实实在在会教导他认字、识药。
这些对当初的小蜜娘来说自然是半懂不懂,只是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有这样一位故人,但转眼也就抛在脑后,如今有着成人思维的李蜜很容易从记忆角落搜寻出关键信息。
“沈伯父,贸然来访,打扰您了。”虽有猜想,但李蜜面上不露分毫。
“蜜娘客气了,你娘进来可好,可是府上有人问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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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参加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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