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盘查

“嗒。”

“嗒。”

“嗒。”

不紧不慢的三声,顶盖铜环每一下扣动,都像扣在她心上。

阮阮手中冒出一层薄汗,感觉自己变成了被猛兽抓住却不急着下嘴的猎物。她就快要忍不住这折磨而推开木箱时,船舱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我的爷啊,躲这儿干嘛?宴席快开场了,没了你可不行。”

片刻安静,阮阮听见箱子前的人开口,磁性嗓音里带了点笑意:“催什么,这就来了。”

华丽矜贵的澜袍下摆最终消失在船舱门口,阮阮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所有人都去了船舱三楼开场的晚宴,才手软脚软地从木箱里翻身出来,掌心里还攥着那罐无暇膏。

船已经开了。

方才夜色昏暗,灯火能够照亮的范围有限,匆匆一瞥间,对方应当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而是只瞧见了她与这艘画舫上的姑娘们格格不入的衣衫打扮。

宴席在画舫三楼开场。

露天舞台前是雕花梁柱的红漆四角亭,厅内摆着酒宴,只坐了三人,侯府二公子谢明瑞,以及安排这一场庆生的好友施朗与元益川。谢明瑞坐在主位,单手支着脑袋,目光从鱼贯而入的舞姬上一一扫过。姑娘们身穿一样的舞裙,手持一样的团扇,连珠钗花环,软缎舞鞋都大同小异。

施朗见他看得认真,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调笑道:“看中哪个了?我给你安排安排。”

谢明瑞还没出声,长随芦笛匆匆赶来,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少爷,找过了,一楼二楼都没有符合你描述的穿灰褐色棉布裙的年轻姑娘。”他略微点头,示意知道了,见施朗还在表情怪里怪气地瞅他,当即摘出一颗葡萄,朝他酒杯里精准地丢了进去,施朗一声怪叫,扭头作罢。

谢明瑞继续欣赏歌舞,横竖人还在船上,跑不了。

上半夜,所有表演都完了,有小船靠近画舫,要把姑娘们分批送回去。所有人集结在三楼船舱的舞台上,谢明瑞一一打赏,给杂耍戏班子的赏钱尤其多。

歌姬玉珠与谢明瑞算是说得上话,见自己赏钱还没有俗套杂耍的小姑娘多,娇声委屈道:“上个月在雅草集的花宴上,谢公子夸我声如黄鹂,唱《清江调》肯定最婉转动人,玉珠谨记着回去日夜练习,今日却不知唱错了哪里,没有让谢公子满意。”

“玉珠姑娘的歌喉,自然极为动人。”谢明瑞笑笑,抿了一口酒。

玉珠摇着扇子,还要再说些什么,见谢明瑞一双桃花眼神采飞扬,顾盼风流,却是示意她去看杂耍戏班最前头的小姑娘。小姑娘瘦得根竹竿似的,除了灵活柔韧得惊人,五官容貌却是毫不起眼的。

有什么好看的?玉珠不解,顺着谢明瑞目光的方向低头,突然用团扇捂住了嘴。

小姑娘之前表演时候穿的丹朱色窄脚练功服已经换下来,布裙下的白色薄棉袜洇出鲜红,像是伤口渗出的血。她见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缩到戏班头子的身后,表演时受伤是常有的事情,看客通常不在意,自己也都忍着到结束。

谢明瑞眨了眨眼,颇为无辜,玉珠脸一红,最终是闭了嘴。

施朗与元益川着人把姑娘们送下船,后半夜是他们几个喝酒畅谈的时间。

谢明瑞朝芦笛招手,芦笛狗腿地凑过去:“少爷,有何吩咐?”

“去,跟着小船回去,打听一下今日来的舞姬……”谢明瑞话音一顿,想着要如何描述,芦笛却面色复杂,朝他喃喃道:“少爷,你原来不是看中一个,是看中一群啊。”难怪施朗公子说可以安排的时候,少爷不出声呢。

谢明瑞默然,一巴掌呼在芦笛脑袋上,“整天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

他凑近芦笛,低声说了几句,芦笛这会儿得到更加具体的描述,屁颠屁颠地去了。

谢明瑞最后望了一眼混迹在舞姬里的那道窈窕身影。

寻常人在黑暗中视物能力会差一些,他不一样,昏暗夜色里,他甚至看清楚了她的脸。一楼船舱里没有人,他猜她就躲在那只大木头箱子里,是哪位晚了上船的伶人。

可他把整场宴席邀请来表演的人都看了个遍,人并不在里头。

直到最后下船集结,模子般复制出来的舞姬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在争奇斗艳的美人堆里,这本不是容易察觉的事情,但她穿了一双粗布鞋,沾满了泥灰——没有哪位舞姬的软缎舞鞋是这样的。

阮阮黏在舞姬队伍的尾巴上,低头听姑娘们兴奋又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原来想,一人能够有一两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谢公子这么大方呀。”

“你来得晚了没瞧见,最开始表演杂技那三人,每人得了五两银子呢!”

“那不一样,杂耍是危险表演,稍有不慎就伤筋断骨的,照我说谢公子是个心善的。”

素灵对八卦聊天没兴趣,小心翼翼把赏银塞入荷包里,早就把负心汉抛到了脑后,蓦然望见阮阮走在末尾,身上穿着备用的舞裙,腰封勾勒出纤细腰肢,不堪盈盈一握。

她奇道:“阮姑娘,怎么换了这身衣裳?”

阮阮脸色微窘:“突然来葵水了,借风月堂一套舞裙遮掩下。”

素灵了然地“喔”了一声,瞧见阮阮手里还提着挂绳,捆着几只干荷叶包裹。

这酒菜是宴席开场后,画舫主家在二楼船舱置办,给伶人表演完吃的,但舞姬常年要保持身材,放不开吃吃喝喝,加上正兴奋地等待上楼领赏呢,根本没几个人动了筷子。

素灵又瞅了两眼,也没有再多问了。

阮阮提着从画舫打包回来的下酒菜,从堤岸往春水巷的方向走。

街道两旁的铺子都闭了门,只有远处一家烟花闺阁还亮着灯。抬头看看天色,估摸着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该全亮了。行至半程,长街尽头,一道配着弯刀的健壮身影闪现。

阮阮望见第一眼,提着荷叶小包的手紧了紧,想躲入旁边暗巷已经太晚。

佩刀男子声如洪钟,朝阮阮喊了一句:“那边的人,站住!麒麟卫巡查,黄籍拿出来!”

阮阮站定,待浓眉大眼的麒麟卫来到她跟前。

她低眉顺目,递上一张深黄色有朱砂印的油纸,上面蝇头小楷写着名字、出生年月、籍贯等信息,是樊国通用的身份凭证。麒麟卫提起灯凑近细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最近没有宵禁,但隐隐有与梁国开战的风向,麒麟卫得到消息,一批梁国细作潜入了皇城,兄弟们都在没日没夜地巡查可疑人员。半夜游荡在大街上的独身女户,是需要重点巡查的人。

麒麟卫紧盯着她:“头抬起来,家住在春水巷这么远?半夜不睡觉来这里晃荡做什么?”

阮阮抚了抚风月堂舞裙的皱褶,不紧不慢道:“回军爷的话,今日风月堂受邀,在落潭江画舫为忠勇侯府二公子庆生献舞,民女刚刚从画舫上下来,正准备回家。”

有侯府公子在画舫通宵庆生这件事,麒麟卫是得了报备消息的。

麒麟卫问了她几个关于风月堂的问题,末了,把黄籍递回给眼前舞女,状似不经意地问:“春水巷六婶的包子铺还开着吗?等天儿亮了,我去光顾。”

阮阮回忆道:“春水巷是个有包子铺,昨日还开着,但民女没光顾过,不知道老板是不是您说的六婶。”

麒麟卫一挥手,示意她走了,阮阮暗中松一口气,听得他又道:“等等。”

他摩挲了一下腰间佩刀,“我这一道巡查与你家顺路,你跟着我走,安全些。”

春水巷是穷人居住的地方。

道路修得不如繁华大街平整,越靠近她的住址,路面越坎坷,坑坑洼洼处的泥土还攒着昨夜一场雨的潮气。

麒麟卫看着自家娘子给自己新做的黑色长靴很快脏了,打消了进屋巡查的心思,这一路走来他也陆续问了许多问题,查得也差不多了。他提着灯朝阮阮道:“你回吧,我在这儿瞧着,出不了意外。”

阮阮轻声道谢,在他注视下走到了一间小宅子前,掏出钥匙开了锁。

门扉推开,传来一声细弱猫叫,一只身板细长的黑猫绕着她裙摆转了两圈。

阮阮来到灶台,添了柴火,把荷叶包里的吃食取出来加热,丢出一条腌黄鱼给黑猫,做完这些,才像花光所有力气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厨房的细柴枝上。

麒麟卫的盘查越来越严格了。

这个月里,她已经第三次被巡查,而且这次对方还想跟着她进家里搜查。她这小宅子的里屋衣柜里,摆着的不是衣衫被褥,而是匕首、小弩、飞刀……还有形形式式她看不懂也不会用的暗器。暗器下压着一叠深黄色油纸,上头登记的名字、籍贯、年龄这些关键信息都不一样,是假黄籍。

她,苏阮阮,一个手无束鸡之力的现代化妆师,穿成了一个真实身份成谜的独身女户。

而她没有继承这具身体一丝一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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