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小心脚下！”
张穆清抱着单君羽躺在沙发上，打理好的碎发有些乱，一路上除了酒味就是发丝间那股淡淡的栀子香气。
单君羽紧蹙着眉，“嗯……你，压到我的手了。”
张穆清扶着沙发上的靠背起身，两指勾着扯了扯衣领，“哥，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喝。”
他去厨房倒了些温水，窗子半开着，从窗外吹进一缕凉风，公路两旁的路灯亮着，三两只雀鸟飞过，白光下转瞬即逝过三三两两的阴影，张穆清猛灌自己一杯水，顺着嘴角滑下一道水痕。
单君羽领口很紧，醉意中胡乱扯了扯，露出半截锁骨，客厅内没有开灯，透过头顶上方的窗子，月光淡白，抵着额头的手臂挡着弱光，一双长眸被暗影淹没，鼻尖落着一点亮光，阴影晕在鼻翼下一块暗斑，下唇也落着小片暗影。
张穆清拿着一杯水走向他，“哥——！”
被暗处扔在地上的领带绊倒，张穆清慌乱中用手支起身子，抬眼瞬间，瞳仁上映着那张睡脸。
“哥，你……睡着了吗？”
张穆清轻晃两下，没有反应。
垂眸道，“阿羽，你要喝水吗？虽然刚刚那杯洒了，你会骂我吗？”
张穆清双手环上他，单君羽无力闷嗯一声，虚脱又沙哑的嗓音，“小清？”
“是我，阿——哥，是不是头很疼？要不要我抱……扶你去休息？”
他清晰感受到心口处轻微的起伏，单君羽缓缓抬起眼皮，带着醉意磕磕绊绊道，“小清，你怎么……在这儿？不回家吗？”
“我送你回家，你喝醉了。”
单君羽手掌拍过两下他的肩膀，“没醉。”
“哥，要坐起来吗？我扶你。”
“嗯。”单君羽费力支起身子，“我没事了，快回家吧。再晚些，他们要担心了。”
张穆清看着不清醒的他，双手扶稳，“他们会担心，你就不会担心我吗？”
单君羽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宠溺地笑着，“会啊，傻弟弟。”
张穆清转过脸去，“哥，我不傻。”
“又在胡思乱想了，是不是？我不会不要你的，你见我哪次扔下你了？”
张穆清跪在沙发前，握着单君羽的手贴在脸颊上，暗夜里抬起一双眸子注视着他，“哥，你后背上的伤……是不是该涂药了？我帮你涂药，好吗？”
“后背上的伤，不是早就长好了吗？”
“哥，当时是不是很疼？”
单君羽极不清醒，淡笑道，“没有，一点都不疼，怎么？担心我？”
张穆清垂眼紧盯着，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知道这样很卑鄙，他很清楚单君羽喝醉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同平日里的冷漠疏离，会包容他，会像从前一样对他。单楣告诉过他，想得到的东西要学会自己去争取。
争不来，那就抢。
他的目标很明确。
张穆清将他拉进怀里，双手攥紧外套，手背上凸起青白的筋骨。
“小清，你怎么了？”
单君羽手掌轻抚着他的后背，感受到了怀里人的不安和害怕，语调也变得极为温柔，微仰着唇角。
“刚刚……我把水洒了，弄湿了地板，哥哥会骂我吗？”
单君羽轻笑一声，“当然不会。”
张穆清将脸埋进他的侧颈，手上的力又重了两分，“哥，我真的……”
嘀嘀嘀——
张穆清抬起头，拿出了手机，是单楣打来的，让单君羽稳稳靠着他的肩膀，“妈，怎么了？”
“小羽呢？送到公寓里了吗？”
张穆清揉揉眉骨，叹了口气，“送到了，在……床上躺着。”
“那就好，你去刑政局帮我取个资料，在我办公室靠门的第一个柜子上，盒子上贴着‘旧案’的那个，送到张家这里，我和小姨在三楼的书房等你。就这样，尽快。”
“哎，妈——！”
单楣挂断了电话，他刚想发消息拒绝她，对面就发来了消息——
“放心好了，小羽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会24小时轮流守在门口和楼下的，不会出事的。”
这是逼着他走，张穆清斜了眼靠在他怀里睡熟的单君羽，抱着他去了房间，确认盖好被子后，出了公寓，在门口恰好遇到上楼来蹲守的人，“看好我哥。”
“是！”
盖在他身上的明明是被子，可他觉得喘不上气，尤其在胸口，被压着什么东西，又很冷，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更冷了，“好冷……”
暗影中，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回应了他，“很快就不冷了。”
这一声落默，束缚力确实小了很多，冷气在慢慢消散。
单君羽作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身处一处洞穴，岩石在黑暗里散发着蓝色的幽光，地面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苔，断断续续出现两处水洼，清凉的水流没过脚踝，碎石间的水草光滑湛绿，溶洞上方倒挂着的钟乳石向下滴着水珠，落在平静的水面，回响萦绕在洞穴内，荡着的水波碰撞上岩壁，又折返回来。
身体很轻，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衣，朝洞穴内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堵黑色的石墙前停了下来，耳边传来动物呼吸的低吼声，像灌进山谷的风一样震耳。
单君羽抬手抚上石墙，慢慢颤动着，连同山体一起颤动，他仰头看去，漆黑的洞穴内出现了一对赤瞳，紧盯着他，硕大的蛇头俯下，单君羽抬头和他对视上，后背一瞬渗出一层冷汗，害怕迫使他站立在原地，直到张开了深渊巨口，冷白的尖齿足够贯穿他的身体，长长的芯子卷起他扔进蛇口，喉咙处的白森森的人骨和血淋淋的肉块映在他的瞳孔深处。
猛然坐起，额头上的汗珠滑落，身下的床单已被冷汗浸湿，紧靠房间的浴室内传来水流声，单君羽刚想起身，大脑深处传来宿醉后的刺痛，紧皱着眉缓了三分钟。
水流声停止了，空气凝在一起，寂静的房间内只剩单君羽竭力调整呼吸的喘息声，爬下床，端起床边的一杯水喝了下去。
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咔哒”一声，浴室的门被打开，是一个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的活人！
单君羽下意识跑去床头，拿出放在柜子里的□□，还没来及推弹上膛，双手被一只大手禁锢住，沉稳冷硬的嗓音响起，“你想杀我？”
“你是谁？”单君羽攥紧手中的枪，腕骨暗中用力。
那只冷白的手松了松力，发梢上滴落的水珠落在单君羽凸起的颈骨上，滑进衣领下。
“你自己把我带回家的，这么快就忘了？”
那人松开了手，还没有稳坐在床边上，单君羽猝然起身，掐住了他的咽喉，用自身的重力将他压到床面上，拿枪指着那人的太阳穴。
“嗤——”长指推了推单君羽的手，唇角扬起一个危险的弧度，带着凉意的指腹蹭过他的指骨，“咔哒”一声，“想杀我，至少要把保险打开吧？还有，你确定你的枪里有子弹？”
单君羽眼神微动，手指勾下扳机，砰——
火光冲出枪口，升起一缕硝烟，子弹穿过那人的头颅，簌地旋进墙壁内，白色墙灰被震落，鲜红的血液飞溅在床上，覆盖上白墙上的裂纹，同秋日里落幕的枫叶，掩盖了树根**的惨剧，单君羽指尖轻颤，与那双慢慢黯淡下来的赤瞳相对，“……蛇。”
睁大了眼睛，跑向客厅，墙上挂钟里的秒针咯哒咯哒响着，沙发上没有那条蛇，他又翻了翻其他两件卧室，也没有。
“妈……”
单运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你让我养的那条蛇……它是什么品种的？”
“这……准确来说，它其实不是蛇，他是人，只是被蛇种病毒感染了，所以才变成蛇的模样。”
单君羽扶额，“所以他可以变成人的模样，是吗？”
“对。”
单君羽：“……”
“一大早的，谁啊？”电话另一头传出陌生女人的声音，又被捂住了嘴巴，“那个，妈就先挂了，还在开会！”
单君羽叹了口气，又拨过去一个号码，响了半分钟才接通，里面传出慵懒随性的男声，“羽哥，大清早的，连个懒觉都不让我睡啊？”
单君羽直奔主题，“那天出现在市中心的巨蟒是什么品种？”
“什么品种？你们判决处现在都靠品种来解决变异体了吗？你等我查查那天的新闻，但是我跟你打个预防针昂，这个变异体和它是什么品种关系不大，现在他们已经进化到一棵木头和一只兔子就能完成□□的地步了！离谱吧？！”
“别那么多废话！”单君羽斜依着白墙，身上那件衬衫溅着不少血点，“我就想知道他是什么品种的蛇！”
然后紧急去宠物市场买一条一模一样的！
“哎哎！找着了，它是嘀——”
“王蛇。”冷硬的嗓音穿透单君羽的耳膜，降至冰点的手指捏着手机，挂断了电话，另一只手从背后捏着他的下颌，冷气席上他的脚踝，如同被水蛇缠住。
单君羽抬起手肘向后挥去，发丝随着转身的动作扬起又落下，那人向后撤退一步，不过擦着胸口挥过一阵细风，丝毫未伤，摸向腰后那把□□，整个人被扼住了咽喉，强压在白墙上，手背上的筋骨凸起，手指硬生生要陷进单君羽的喉咙下，“咳咳——”
双脚慢慢离地，喘不上气，连摸枪都很吃力，额头上鼓起青白的粗筋，再多一秒就要爆裂，漆黑上翻的瞳仁对上窄长、暗红的眼眸，在单君羽断气前一秒，松开了他。
“咳咳咳。”
单君羽跌跪在地板上，双手握着喉咙干呕，咽喉处遍布被折断的刺痛，粗喘着气，后背的颈骨一起一伏，“你，滚出我家。”
“别那么激动，我本来就不想对你动粗。是你先开枪打我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顺着脸颊滑下的血液还没有凝固，手里捏着那枚沾满鲜血的子弹，松手扔去，“当啷”几声，滚动到单君羽眼前，“看，你根本杀不死我。”
“你想干什么？”单君羽费力支起身子，靠上墙，低着头不看坐在对面的人。
全身光裸，毫无廉耻可言。
“我吗？加入你们判决处的，和你们一起处理变异体。”
单君羽冷笑一声，“说这话的时候，在心里笑得开心吗？你自己就是个变异体，帮我们处理同类？你真觉得我没脑子？”
“不然你母亲把我交给你干什么？总不能……”那人勾起眸子看了眼那双光洁的长腿，“让你解决我繁殖期的**吧？”
单君羽闭上眼转过头去，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两句骂词，“无耻！下流！”
“对对对，**官说的都对。需不需要是你们的事，反正我也没心情做那个好人。我也有我的去路，我当然可以选择继续破坏建筑，肆意践踏你们这些正常人类，而且，刚刚你也看到了，即使是一颗毙命的子弹，对我而言，那就是破铜烂铁，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那你怎么解释那天的事？”单君羽攥紧领口。
“那就要好好问问带我去刑政局的司机了，他递给我一个面包和一瓶水，虽然我很渴，但单政员事先告诉过我，他们在水里投毒的可能性很大。我就只吃了面包，结果没想到连面包里也有，我在还保留着仅存的一点理智时，告诉她，面包也下毒了，后面的事你也看到了，你带人绞杀我，结果一个个都跟脑残一样上来送命。”
“他们是为了海市公民的安全付出生命的英雄！不准你那么污蔑他们！”单君羽攥紧了拳头，只想一拳挥到他脸上。
那人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单君羽赌气般闭上了眼睛，“嗤——**官，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幼稚？”
“对低级变异体，你们的绞杀确实有用，但等级再高一些，你们只要表现出敌意，他们就会成双成倍地还回去。不管你再怎么美化真相，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你改变不了。”
单君羽长长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为什么？凭我不会死在你的枪下，还有那上万个因为一口面包和一声枪响，而白白送命的普通人。”
单君羽微蹙起眉，“你刚刚差点杀了我，在那天也是，你对我来说，完全就是个不定时炸弹。”
“那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麻烦。我事先已经说过了，是你先开的枪，也是你先动的手。”
单君羽被他怼的无话可说，“既然是麻烦，那你直接走就好，我不会拦你。我妈那里我自己会解释。”
“哦，那谢谢**官放我自由，我走咯。”
“拜~”话音刚落，下半身变化成蛇身，又变回蛇头，从窗子的缝隙溜走了。
单君羽扶着墙走向浴室，扯下满是酒气的衬衫，站在花洒下冲澡，他刚刚，差点死了。
那双手还在颤动，脖颈上赫然几道血痕，隔着皮肉，底下的筋骨在隐隐作痛，如果掐着的不是咽喉而是后颈，他完全可能在一秒内被刚刚那人折断脖子。
他放走了那条蛇，刚刚只是自己被他气上头说出的话，但没想到他真的会信，那他现在等同于是将一颗不定时炸弹扔给了海市的公民，越想，这件事就越绕在他大脑里，久久不去。
当即按下开关，简单洗漱过后，穿上了工作服，黑色大衣，在胸口处别着判决处的胸针，半湿的头发随意落在额前，打开门的一瞬，眼瞳陡然睁大，倒在他家门口的，同为判决处的工作人员，“喂！醒醒！”
“嘶——啊！单法官，抱歉，在昨晚您弟弟送您回家后，我一直负责守在门口，后来中途您开门出来，准确说，不是您，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从身后锁紧我的喉咙，后面我就晕了过去……您没事真是万幸！”
单君羽注意到了他喉咙处的痕迹，身材高大的男人在他大脑里自动转换成了那条赖皮蛇，“跟我去趟刑政局。”
“是！”
汽车驶出小区，冲向土路，再美好的居住环境也抵不过半日间的分崩离析，断裂的路面向两边张开深渊巨口，地下十米深的石膏管道断成两截，出水口向下流着人们使用过的生活废水，按理说他们应该被集中在一起，经过多级处理，重新回归生活，可现在，只会落进沟壑内，祈祷大自然净化的快一些。
被损坏的两栋大楼，一个是写字楼，另一个居民楼，人们没有可以居住的房屋，仅靠政府搭建的临时居所远不够所有人安家，小孩从废弃的楼栋下捡起那些烧焦黢黑的断肢，虽然血腥，但是他们的下一顿饭。
单君羽握紧了手心，阖上眼，“再快一些。”
“是！”
在靠近市区的路段，广播播放着提前录制好的音频——
“所有海市公民禁止靠近爆炸点！自觉佩戴口罩，保持距离！保证自身安全，严令禁止与任何变异体发生接触，一旦接触，即刻丧命！”
一整条路段被铅灰色的上空笼罩，未来得及迎春的树枝被压垮，萧瑟的风卷着两三片枯叶飘下，满城漫起血腥气，滞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水泥杆上钉着“公民止步”的黄牌，拉起了橙黄色的警戒线，线外不少只剩一条腿，一个胳膊的人，互相搀扶着，捡起地上断裂的钢筋，碎石残肉铺满整个路段，所有的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也太过真实。
“单法官，到了。”
单君羽下车，直奔刑政局三楼的会议室，推门瞬间，在对面的座位上出现了一张太过熟悉的脸，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制服，以及在日光上闪着微光的“SX”徽章，单君羽三步并两步猛地上前拽住了他的衣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哥！你误会了，这是新来的。”
“单法官，松手，这是新人。”
“单法官！”
会议桌旁的十几号人都围上两人，张穆清抱着单君羽向后扯，大衣被扯下，领口也稍被扯开，咽喉处的血痕被那人看了去，抬手轻轻抚上，“啧啧，**官真是可怜呢。”
“你再他妈说一遍，试试？”攥紧的拳头落在他脸上，座椅上那人抹了下唇角，侧眼看去，“你就这点能耐？真是一点记性都不长。”
“哥！”
五指反扣上单君羽的后颈，张嘴咬了上去，落下两个齿痕，多亏最后收住了，不然就是两个止不住血的血窟窿了。
“给你个小小的惩罚。别再招惹我了。”
“哥！哥！你冷静点，他只是个新人，不是我们抓来的变异体。”张穆清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单君羽深吸一口气，推开了他，张穆清略显失落地垂下眸，“他……叫什么？”
“俞墨宸。”他向单君羽眯眼挑眉，“你该早些问我的。”
单君羽翻看着人员信息表的手指顿了顿，“没问你，别给自己加戏，容易死的早。”
俞墨宸那副毫无攻击性的脸上带着虚假的笑意，手指作势按了按早上被他击中的太阳穴，“是吗？”
“所有人出去，我要和他单独聊两句。”
所有公职人员移步另一件会议室，单君羽双手交叉，面容冷白凄厉，冷声道，“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俞墨宸跷着一条腿，满不在乎，随性地发言：“就是我不回来，你一样会抓我回来。”
单君羽揉捏着自己的指骨，病白的皮肤洇出血色，“你怎么笃定就一定是我去抓你？”
“我说你是真蠢还是假蠢？”俞墨宸倾身向前，“你母亲把我交给你，而你就那么放心地把我放了。有没有办法交差是你的事，我只是不想再被你从脑壳里开一枪而已，**官，你要知道，总往别人脑壳里塞这种没用的垃圾，是个很没礼貌的习惯。”
单君羽沉思片刻，又缓缓抬起眼，对面窗子外照进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银色的肩章闪着亮光，“我……对我早上的行为让你道歉。”
“用不着。”俞墨宸靠回椅背上，挑起剑眉，“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帮她解决变异体的。我不会食言。”
“是。”单君羽站起身，向他伸出了手，“欢迎你加入‘SX’判决处，我是你的上司——单君羽。”
俞墨宸略歪着头，自动忽略了他的手，捏上他的下巴，一对赤瞳凑近，“我是你的搭档——俞墨宸。”
松手后，径直走出会议室，连头都不回，语调轻佻懒散，“**官，回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