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十二月二十

施杨拿来毛巾,为洗完热水澡的周末擦拭起了头发。他一边擦,一边讲述了他和周立军的过往。尽管他的描述不带半个修饰词,从头到尾都是“我说”“他说”“后来”“然后”“我就”“他就”,若是用文字记录下来,足以与小学生的流水账日记相媲美,但从周末还是这段枯燥却不失条理的长篇叙述中,或多或少地了解了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特别是他和她母亲的甜蜜蜜的爱情,听得她好想穿越到过去,亲眼看看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场景,亲耳听听那份即使分隔两地、也能顺着电话线完美传达的心意——其实这些陈年往事,她更希望由她的父母亲口叙说。

这是三年来,施杨第一次同周末促膝长谈,虽然至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但他真心觉得,这能成为与周末改善关系的契机。周末沉默了会儿,问:“那天之后,爸爸就去盖亚之光了?”

“嗯。”回答前,施杨迟疑了一秒,因为接下去的故事,就没那么轻松了。

周立军在商场执行任务时公然违抗长官命令,按强制队里的规定,本是该被革职的。可上头念在他也是一时冲动才做了傻事,便打算给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潜入盖亚之光,调查“盖亚”的真相。

盖亚之光表面上光鲜亮丽、威震四方,实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无组织无纪律,宛若一盘散沙,一冲即散。不仅如此,周立军还发现他们之所以成立盖亚之光,一来是为了抱团取暖,二来是为了寻找带领他们改变被部门打压、被周围人排挤的现状的领导者,或者说,用以逃避现实的借口和心灵支撑。

自从“盖亚”被推上组织的“王座”上后,盖亚之光就开始召集纵使忽然从世上消失、也无人过问的流浪者、乞丐,把他们带到基地内,接受“盖亚”的“洗礼”,使他们脱胎换骨、获得全新的人生。但可惜的是,连着三个月,在周立军到来前,没人活下来。

目睹了前人痛苦死亡的全过程后,周立军恍然大悟——这次任务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而是让他去送死!可那时,他已深入敌方内部,没带武器,任凭身体素质再强,也不可能单靠赤手空拳杀出重围,于是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忍受了那几乎决定了他剩余人生走向的一次碰触。然后,奇迹发生了。

即便接受了“盖亚”的细胞,周立军的身体非但没有出现任何的不适或异常,甚至还能将他新获得的控磁能力运用自如,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接着,他便被盖亚之光全体上下奉为了新世界的乌拉诺斯,日日接受“信徒”们的朝拜。看着他们虔诚地对自己磕头跪拜的样子,周立军忽然发现,原来疯狂的,不仅是部门。

“我们组织的实际情况,和外面的传言大相径庭吧?”

某天等前来朝拜组织的成员退下后,“盖亚”突然问侍立在旁的周立军道。

“盖亚”原名叫霍诗雨,仅是个刚刚成年的女孩,清秀的面容未脱天真的稚气,黯然的双眼总是带着股远超她年龄的沉重的悲伤之情。周立军点了点头,“嗯,完全不一样。”

霍诗雨苦笑了一下:“我就说不要取那么夸张的口号,可他们偏不听,说什么只有这样,才不会被人看扁。但事实上,他们的确没说错,否则,我们如何能平安无事那么多年?”

周立军想了想,问:“你们其实根本就没想凌驾于凡人之上吧?”

霍诗雨忍不住笑了出来,然而下一秒,她的眸子便晕开了一抹来自于灵魂深处的哀伤,“超能力,照常理来说,应是人人羡慕的天赋,开启成功人生的钥匙。可现实却是,我们的超能力不但没给我们带来任何的优越感,还让我们遭到了社会的排斥和抛弃。我们是社会的失败者,是人生的失败者。我们为我们的异类身份而自卑,没人比我们更痛恨异类这一存在。我们每天聚在一起,也只是为了相互舔舐伤口,聊以自/慰罢了,根本成不了什么大事。”

说罢,她抬头看向周立军,“当然,这对周明军你来说,一定很难理解吧。”

周明军是周立军潜入盖亚之光时,所使用的化名。

“为什么说我理解不了?”

“因为你的眼睛和我们的不同。你的眼睛,尚有光芒闪耀。”

“我的眼睛不是灯。”

周立军是个糙汉子,听不懂文艺的东西。霍诗雨笑了一下,觉得这样的他很是可爱。

“如果你们聚到一起只是为了相互安慰的话,为什么还要害死那么多人?”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霍诗雨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因为我们想求得理解。”

“……求得理解?”

“相同的痛苦能让人感同身受。我们因为超能力而被社会遗弃,所以,只有让他们知道身为异类的滋味,相互理解才有可能。”

周立军不以为然:“你们这样跟自己杀人犯法,然后拉无辜的人下水,有什么两样?到头来,你们也不过只是在发泄自己的私恨。”

霍诗雨无以否认。她明白,她的说辞只是自欺欺人的狡辩;她也明白,他们应该求得理解的对象不是流浪汉,也不是乞丐,而是外面世界的万千大众,曾经视他们为异己、不惜以暴力驱逐他们的人。然而直面过往悲惨经历、奋起抗争什么的,只有没受过伤的人才能脱口而出。她咬了咬唇,努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算你再怎么否定,我也不认为我们做错了。因为我们确实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真正的‘盖亚’。”

“真正的‘盖亚’?你在说什么?‘盖亚’不是你吗?”

“我不配坐拥‘盖亚’的位置。”霍诗雨斩钢截铁地说,“你,你才是真正的‘盖亚’。”

“……我?”周立军懵了,脑子半天转不过弯来,“别开玩笑了,我是男的,不可能是‘盖亚’。”

“你说的没错,我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只是在发泄私恨。”霍诗雨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身体,“我是个杀人犯,单凭触摸就能杀人于无形的杀人犯。我的家人,朋友,老师,还有那些流浪汉和乞丐,他们都是我杀的。这么多年来,我就只会杀人,而身为杀人犯的我,注定无法带领大家走出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洞。但你不一样。周明军,你是第一个从我手下幸免,也是我们这里唯一闪耀着光辉的人。能将盖亚之光散布到地面上的,只有像你一样的人,所以你才是真正的‘盖亚’!”

话音刚落,霍诗雨就从“王座”上站起来,跪在了周立军的面前。而原先退下的其他人也全部重新入场,齐刷刷地磕下了头。

霍诗雨:“恳请‘盖亚之神’降下盖亚之光,为吾等驱散黑暗,实现光明!”

众人:“恳请‘盖亚之神’降下盖亚之光,为吾等驱散黑暗,实现光明!”

霍诗雨:“恳请‘盖亚之神’降下盖亚之光,为吾等驱散黑暗,实现光明!”

众人:“恳请‘盖亚之神’降下盖亚之光,为吾等驱散黑暗,实现光明!”

……

面对着近百人的祈愿,周立军怯场了。他两腿一软,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双眼圆睁,眼球颤抖,惊恐的五官更是狰狞扭曲得面目全非。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疯狂的不是部门,不是盖亚之光,而是整个世界。

对于周立军在盖亚之光里的遭遇,施杨并不清楚,他所能告知周末的,也只有时隔半年后,他再次见到周立军的那一晚。

彼时的他和半年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蓬松成一团的乱发,沧桑的面容,满下巴的胡茬,浑身血迹。最重要的是,过去一直闪烁于他眼中的那两道明亮之光,熄灭了。

那两道曾经深深吸引着施杨的两道光,在至深极黑的夜空之下,在弥漫着血腥之味的废墟之上,消失殆尽了。

“我把所有人都杀了。”

他转过身,对带着歼灭部队赶来的施杨如此说道。

“全部,都是你杀的?”

“嗯,”周立军面无表情,右手边闪过了几道电流般的青色光芒,“他们太相信我了,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

“为什么?”施杨平生以来初次激动得喊破了音,“为什么杀了他们?”

“因为他们,没救了。”

由于周立军在审讯时从始至终保持缄默,故而盖亚之光究竟是个怎样的组织、他们的势力是否如传说中的那样遍布全省,都不得而知。之后的半个月,施杨没再见过周立军;再半个月后,便是周屏的联络了。

“立军他,有点变得不正常了。”周屏打来电话说,“他一面不让我碰他,一面又用布条把全身上下裹起来,差点把自己勒死;某次还把家里所有的镜子打碎,一定要我把窗户贴上贴膜,连一条缝也不能剩,说什么‘不想看见那个女人’。”她顿了顿,擦了擦辛酸的泪水,“不管我怎么问,他就是不告诉他变成这样的原因。我真的,我真的很担心他……施杨,你帮我去劝劝他好不好?”

施杨还没从那致命性的一晚中缓过来,但他更为担忧周立军的状况,遂二话不说,抓起外套就冲向了周立军的家。周屏比一个月前瘦了许多,人也憔悴了不少。她把他领到周立军的房门前,什么都没说,自觉走开了。施杨靠门坐下来,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口,问:“在不?”

周立军:“……”

“可以和我说说吗?”

“……”

“周屏很担心你。”

“……”

施杨又静坐了半个小时,见对方毫无反应,轻轻叹了口气,刚想站起来,却听屋里传来了艰涩的声音:“施杨,你喜欢屏屏吗?”

“……”

“你帮我娶了她吧。有你照顾她,我也放心。”

至此,施杨忍无可忍,正想把门撞开,却听得一阵碗筷落地的哐啷声响起,抬头一看,周屏站在洒了满地的饭菜后,捂着脸,飞奔出了家门。施杨咬咬牙,马上追了过去。

周屏的脚程比不过施杨那双受过训练的飞毛腿,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然而追上后,他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于是便把她扶到木椅边,让她坐下来,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周屏轻声啜泣了好一会儿,而后逐渐平息下来,说:“对不起施杨,立军他,居然说出这种话……”

平心而论,施杨对周屏抱有的感情仅属于朋友层面,完全谈不上男女之情。而周立军过分就过分在,他明明知道他两人的心意,却还是说出了要施杨娶周屏这种话——他侮辱了施杨,侮辱了周屏,也更侮辱了他自己。但这从另一方面也代表,他已经彻底绝望了。

“施杨,不论立军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放弃他。”

一直以来,周屏在施杨眼里的形象只是个斯文娇弱、善解人意的好女孩。而如今,看着她那坚定刚毅而无可撼动眼神,他终于明白周立军当初对她一见钟情的理由了。受其感染似的,施杨点了点头,平淡的语气比往常稍微重了几分:“我也是。”

二人振作精神,打算回去和周立军好好谈谈。可等他们回去后发现,周立军不见了。

接下去的两周,施杨和周屏开启了漫漫的寻人征途。在此期间,“盖亚”的异噬细胞在人群中散播开来,部门也是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又是两周后,异噬细胞的感染源被抓住了。

施杨死也想不到他俩的再会竟是在拘禁室里进行。周立军穿着特质的白色束衣,从头到脚,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而这双暗淡无神的眼睛,也不知是阴森的环境使然还是怎样,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死气沉沉了。

周立军对曾经的好兄弟的来访视若无睹,自顾缩在墙角,涣散呆滞的目光好似在看着十分遥远的远方,又好似在关注着近处的某一点。施杨在他身前蹲下,说:“今天是你待在部门的最后一天。晚上,他们会把你送到收容所隔离起来。然后,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立军:“……”

“你甘心你下半辈子躺在实验台上,任由他们宰割吗?”

“……”

“周屏一直在找你。”

“……”

“我没告诉她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所以她还在找你。”

周立军的眼神闪现过了一瞬间的波动,但并不明显。

“她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弃你。可你,你就这样糟蹋你自己吗?”

周立军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任何后续反应。

施杨猛地揪起周立军的衣服并举起右手,横眉怒目半天,才勉强忍下给他一拳的冲动。他不善言辞,也知道如今无论说什么,都已是于事无补,于是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只身留在冷冰冰的拘留室里的周立军尽管表面上面无波澜,但他那双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珠,随着口中呢喃细语着的“屏屏”二字,逐渐晕染上了一层火烛般的微弱之光。

没谁知道周立军如何挣脱了束衣的束缚、打破了拘禁室的门,也没人清楚他为了逃出部门,到底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施杨怀疑他逃走是为了去找周屏,便去试探了她的反应。可看她的样子,似乎并不知情,家里也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好在周立军失踪后,没有传来哪里的普通人忽然变成异类的消息,因此施杨也由衷希望他能就此永远消失下去。但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他竟然袭击了部门为异噬细胞感染者搭建的隔离设施。接到消息的施杨主动请缨,要求独自去抹杀他。

此时的周立军已骨瘦如柴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他的精神状态却出奇的好,两眼目光如炬,宛若又变回了七年前的他。他摘下帽子,露出脸,轻轻一笑:“施杨。”

施杨咬紧牙关,上前狠狠给了他一拳。周立军的牙齿被打掉了两颗,但他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你的手劲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啊。”

“你究竟,”施杨努力压抑下满腔的怒气,“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立军答非所问:“屏屏怀孕了。”

施杨目瞪口呆。

“我想好了。如果是女孩子的话,就取名‘周末’。因为当兵的那些年,我每次都在周末晚上给屏屏的电话;如果是男孩子的话,名字就让屏屏取。但我有预感,一定是女孩。”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施杨紧握的双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你身上不是有异噬细胞吗?周屏要是感染了……”

“屏屏是自愿的。”周立军打断他道,“屏屏虽然没事,但我们的孩子,我不知道那女人的细胞是否会对她产生影响。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看在我给你抄了十二年作业的份上,”他弯下腰,向施杨鞠躬道,“我的孩子,就请你多担待一些了。”

施杨觉得这个请求简直是无理取闹。

周立军直起身子,缓缓走到施杨的面前,把对方腰间的枪取下来,放到他手上,再抓着他的手,用枪指着自己的胸膛:“杀了我吧。”

施杨的双瞳骤然一缩。

“我这次来,除了告诉你屏屏怀孕了外,就是想请你杀了我。”周立军直视着施杨,目光带着股大男孩的通透纯净:“我有点高估我自己了。我本以为我能控制住她,但果然还是吃不住这么多人的量。我马上就要被那个女人吞噬殆尽了,即便能活下来,怕也不是作为我自己,而是作为她复活的容器。现在,就只有你阻止我了。杀了我吧,施杨。”

看着对方那一心求死的浅淡笑容,施杨咬了咬牙,一字一顿道:“我来,就是为了杀你的。”

“是吗,那就好。”周立军安心地合上了眼睛,“对不起了,兄弟。”

话音落下,一记枪声响起。

——砰!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