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十二月二十一

“对不起了,兄弟。”

周立军的遗言犹如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施杨的内心一角,并且还有蔓延的趋势。他伸出如机械般僵硬的右手,在满地的空瓶中倒腾了好一会儿后,才发现家里的酒已全被喝完了。心烦意乱的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如饥似渴地猛抽了好几口。在尼古丁的作用下,脑子勉强清楚了一点。他半身不遂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来到门边,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周屏。周屏右手微举,似欲敲门,但见屋主早一步打了开门,便赶忙收了回去。

“要出门吗?”

施杨的喉咙好似卡了一块痰,半天吭不出一点声音。而后,他放弃似的转身回到屋内,坐到了沙发上。周屏环视了下这被易拉罐满满占领的屋子,将顺路买来的食材放到桌上, “你这三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吧?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做给你。”

施杨:“……”

“那我就适当做一些了。”

周立军与周屏同居之后,经常邀施杨去他们家吃饭。周屏知道他不是那种会好好吃饭的类型,所以很多有时候,都是她主动让周立军叫他来吃饭。加上他们年少时三个人在一起习惯了,也不觉得他是电灯泡。

周立军和周屏的爱情经过岁月的沉淀后,给人一种恬淡宁静而不失深度的感觉。他们不像处于热恋期的情侣,非得通过不必要的肢体接触或是过多的腻歪在一起,来传递相互间的爱意。他们无需甜言蜜语,无需宝石钻戒,单是坐在一起,相视一笑,便足够了。因此很多时候,与其说是施杨被叫来吃饭,倒不如说是他自愿前来,作为他们一路走来的见证。而今天的这顿晚饭,由于少了最关键的那一人,不论是周屏还是施杨,都明显食不甘味。

周屏挑了挑米饭,放下筷子说:“立军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全部告诉我了,包括部门的事。那天他来找我,本想见过我一面后马上离开。是我硬让他留了下来。”

“他说,你是自愿的。”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能拥有属于我们的孩子。立军他拗不过我,只得答应了。”

“你不后悔吗?”施杨瞄了一眼对方的腹部,随即收回了视线,“那个孩子说不定会有很大的问题,生下来也是个麻烦。你确定要她?”

“嗯。”周屏坚定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等哪天施杨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会明白我此时的心情了。”周屏抚摸了下她肚子里的小生命,眼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她是我和立军的孩子,麻烦也好,灾难也罢,我一定要把她生下来。”

施杨:“……”

“立军他,本想亲手了解自己,但那个女人不允许他这么做。”一想起周立军在那最后一个月所受的煎熬与所做的抵抗,周屏的眼睛就不自觉变红了,“那个女人对他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吞噬着他的心智,但最后,他还是凭借对我和孩子爱,战胜了她。”

讲到这儿,她泪盈于睫,但还是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你其实也注意到了吧,他之所以袭击隔离设施,一是为了将感染者身上的异噬细胞吸收到自己身上,二是为了引你现身。他说,是他放出了那个女人,因此他必须承担起结束她的责任。但他一个人力量不足,做不到最后一步,所以才会让你……他说,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帮他的。”

周屏低下头,代周立军替他道歉道:“对不起,到最后关头,他还是那么任性。”

施杨沉默了会儿:“我把他烧了。”

周屏倏地抬起了头。

“伪装成瓦斯泄露的样子,放了把火。”施杨语气平淡:“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找到能给你留作纪念的东西,抱歉。”

周屏压抑于心中的情感在这一刻如洪流般爆发了出来,泪如雨下,“没关系,”她抽抽噎噎地说,“他能留给我这个孩子,就已经非常充足了。”

施杨:“……”

周屏擦掉眼泪,平复了下情绪,“我要嫁人了。对方不在乎我有身孕,我想了下,这是最好的办法。毕竟你说的没错,这个孩子或许会招致的不小的麻烦。所以,我要尽全力保护好她。”

这份不听人劝的倔强,真是和那个笨蛋如出一辙。施杨投降了,打消了劝她的念头。

“你呢?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我……继续留在部门吧。”

施杨本以为周屏会和李志章离开燕川市生活,但出人意料的是,她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问其理由,她说,周立军就沉睡于这座城市的某一片角落,她不想让他孤单一人。

周屏和李志章的生活并不幸福,这是理所当然,毕竟李志章是什么货色,根本毋需多言。但她仍旧每天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笑得比周立军健在时更为灿烂。她说,只要有周末在,她就可以一直笑下去。

周末并不如周屏所做的最坏预想那般,仅凭触摸便能杀人于无形;而她的身体相较普通孩子而言,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这无疑让周屏松了一口气。可惜好景不长,周末因为她的读心能力,遭到了其他孩子的排挤和疏远,甚至连某些大人,也开始厌恶她了。

“妈妈,为什么他们想的和说的做的不一样?”懵懂的周末抓着母亲的袖子,委屈地问,“我只是说出了他们心里想的话,为什么他们反而说我在撒谎,说我诬蔑他们?”

那一个月,周立军在向周屏诉说他在盖亚之光里的遭遇时,亦将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问了出来——为什么异类明明拥有人人向往的超能力,却仍是得不到幸福?那时的周屏无法给他做出回答,如今再看看怀里的周末,她想,这或许就是异类拥有常人没有之物的代价吧。

不,说到底,究竟是谁将超能力与成功幸福的人生,划上了等号?

“妈妈,”见母亲半天没动静,周末忍不住叫了她一声,“妈妈,你在想什么?我不懂。”

“末末,你讨厌言行不一的人吗?”

周末摇了摇头。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说假话,能让别人高兴。”

“那末末你有说过违心话吗?”

周末垂下眼睑,认错般地点了点头。

“听话的人,他们高兴吗?”

“嗯。”她肯定地点了下头。

“那你高兴吗?”

“我……”周末踟蹰片刻,用力地摇了摇头。

“他们,大概也是一样的。”周屏抱紧了怀中的女儿,捋了捋她的头发,“说假话的人一定是想把伤痛留给自己,把开心留给他人。他们,一定是非常非常温柔的人。所以,末末你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周屏不清楚自己对女儿的教导是否正确得当,故而与施杨定期联络时,时常会自言自语似的问一句。施杨没有相关经验,无法提供意见,但偶尔也会简短地发表些看法。

“我对末末说,人撒谎,是出于温柔的品性。虽然善意的谎言无法否定,但更多时候,人撒谎,其实是为了自己吧?我这么说,会不会让末末对谎言产生误解?”

“她会读心,应该能辨别善意的谎言和恶意的谎言。”

“可我怕她用她的能力,故意顺着别人的意思说话。要是养成了讨好别人的坏习惯……”

“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她因为指出了别人的真实想法,而被讨厌了么?如果她真想讨好他们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

周屏茅塞顿开:“好像……的确是这样。”

“周末会读心,读到的,怕也尽是些肮脏的东西。因此你不用怀疑你对她的教育。你的教导没错。你是这世上,最适合当她妈妈的人。”

周屏听了,禁不住笑了出来。施杨不解,以沉默表达出了他的困惑。

“施杨,你变了。”

“变了?”

“以前的你,断说不出‘你是这世上,最适合当她妈妈的人’这种话。”

“是吗?”

“你也变温柔了呢。”

平心而论,施杨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变了,温柔什么的,更是连擦边球都谈不上。但他也注意到,他不再似周立军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那样,喜欢借助酒精麻痹自己了。这变化,是在那一天之后开始的。

周屏和李志章在一起后,为了避嫌,施杨几乎没与她碰过面。周屏觉得,周末再怎么说也是周立军的孩子,有必要让他见上一面,于是趁李志章不在家的空隙,请他过来坐了一下。那年,周末三岁,扎着两条又短又翘的马尾辫,辫子上系着粉色蝴蝶结,身上穿着一条黄色的碎花裙子。她抓着母亲的裤子,怯怯地躲在她身后,悄咪咪打量这个素未谋面的大叔,不敢上前一步。周屏蹲下来,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细语地说:“末末,这是施杨叔叔哦。”

周末动了动唇,半晌过去,愣是只发出了一个“sh”的音。

见女儿这条路行不通,周屏赶紧转换策略,朝施杨使了下眼色,让他主动打招呼。施杨对小孩子不感冒,漫不经心地搁下顺路买的蛋糕,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今天,是周末的生日。

周屏忙着准备午餐,没时间陪周末。周末怕生,更怕这个颓痞大叔所散发出的流氓气场,遂拿了个五颜六色的皮球,独自在客厅的角落拍起来。她拍着拍着,忽然一个手滑,球碰到墙角,弹起来,砸中了施杨的脑袋。周末还以为他会像李志章一样大发雷霆,下意识地抱头缩起身子,等待一阵劈头盖脸的咒骂。

然而令她惊奇的是,对方不仅一言不发,还把球轻轻推滚到了她面前。她畏畏缩缩地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瞄了他几眼,接着把球滚过去,好似在试探他的反应。施杨照旧一声不吭,伸手把球推了回去。周末再推,施杨再还。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了十多趟,推到后面,不知为何开始抛了。

施杨的手劲比较大,尽管他已经尽量控制了,但球总会飞到周末所能接到的范围外。每次她都是举着双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它越过自己头顶,然后小跑着去追。追到后,她又小跑着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定,瞄准,再用力地将球丢出去。施杨从头到尾都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因为他随便一伸手,就能轻松接到球,完全没有动的必要。

几轮下来,周末虽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把球丢给施杨,随后摆好接球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皮球,好似不接到一次,就决不罢休一般,看得施杨不禁回忆起曾经与周立军比试时,后者那纵使到了最后一刻,也依旧燃烧着熊熊的斗志、绝不放弃的如炬目光。

是他的女儿。

施杨在心里如此想。

吃饭时,周末主动挑了中间的位置,同母亲和新认识的大叔坐在一起。周屏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是如何增进的,但不忘趁热打铁,让他们一起拿塑料刀切了蛋糕。施杨不喜欢吃甜食,只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周末和他正好相反,吃了两大块后还是忍不住馋猫的口水,直到周屏将剩下的蛋糕收起来后,才垂头耷脑地接受了不能多吃的现实。

饭后,周屏在厨房里洗碗,周末则和施杨坐在沙发上,发呆。周末不知道施杨那看起来空荡荡的脑袋在想什么,施杨也不清楚那不曾经历过人间的小不点能想什么,遂在发呆的间隙,时不时瞟上对方几眼,猜猜对方的心思。一会儿后,周末轻轻扯了下施杨的袖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叔叔,你好安静。”

施杨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大写的问号。

“安静,嗯,很安静。我喜欢。”周末眯起眼,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施杨自然没孤家寡人到将三岁孩童的无忌童言当真的程度,但不知为何,他一直无法忘怀周末那句“喜欢”,甚至盖过了那句“对不起了,兄弟”。他曾一度以为她所指的安静,是他不太说话这点,但后来想想,他又觉得,她应该是因为从他那儿听不到任何额外的声音,所以才这么说的吧。

“施杨,你还是打算留在部门吗?”

施杨的思绪被周屏的问题从两年前拉回了现实。听筒另一头的周屏顿了下,继续说:“你当年之所以选择留在部门,其实是因为我和末末吧?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和末末都没事,所以你也试着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我自己的,生活?”

“一直以来,你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立军和我。我不想我们束缚了你。”

“你们,没有束缚我。”顷刻后,施杨笃定地说:“我反而应该谢你们。”

“谢我们?”周屏惊讶。

“谢你们让这个世界,稍微不无聊了那么一点。”

此后,施杨与周屏的联系减少了。一是因为李志章察觉到了周屏的手机通讯录里,存了个他不曾知晓的电话号码;二是因为经历过化龙桥广场集体失忆事件后,施杨深入了部门内部,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故而绝不能让人察觉到周屏母女的存在。可谁曾想,他善意疏离的结果,竟是周屏的死亡。

那日若非碰巧遇上了跑出来求救的周末,施杨就是死也想不到李志章那人渣居然敢痛下杀手。自从周屏死后,周末的眼睛永远失去了颜色,再也回不到她三岁生日那天,与施杨玩抛球时的那般明亮迷人了。恰如那片极黑的深夜之下,那双死气沉沉的双目一样。

施杨明白,那对眸子的熄灭,他负有一半责任。

但他不知该如何让它们重现光辉。

哪怕是现在,他也仍是一筹莫展,正应了周立军曾经对他开过的玩笑。

“施杨,我劝你以后还是别结婚了。就算结婚了,也绝对不要孩子。”

“为什么?”

“因为你这种人,一看就是不会带孩子的类型。即使有了孩子,也一定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施杨深知自己不适合做家长,不然,他也不会现在才把他本想烂在肚子里的陈年往事和盘托出。“对不起,”他对身边的周末道,“一直否认我和你爸妈的关系,对不起。”

周末不想自己居然能从对方的口中听到“对不起”三字,讷讷地抬眼看向他。

“你爸说的不错,我不会带孩子。这三年,让你受苦了,对不起。”

周末拼命摇了摇头,泪如泉涌。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绝不是个不幸的孩子。你爸因为你,战胜了绝望;你妈因为你,每天都过得非常幸福。”施杨为周末拭去眼泪,笨拙地说出了这十四年来,他最想告知周末的一句话,“你被你的父母深深爱着,所以不要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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