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钱宝儿照常醒来。
往日里冬天这个时辰,天都还暗沉沉的,今日隔着窗户纸,她却只觉得外头白得刺眼,想来昨夜竟是下了一夜的雪,地上定是积雪了,方得如此。
她抬头瞥见小巧还在对面的床上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蹲到地上拨了拨快要熄灭的火盆,换了新的炭进去,又拎了一壶冷水放在上头,等下好洗漱。
等她做完这一切,小巧终于翻了个身,眼睛却还闭着,嘴上就问道:“什么时辰了?天怎么这么亮了?”
钱宝儿过去将掩着缝的窗户推开半扇,只见院落里白皑皑一片,平整得像是一条大棉被盖在了地上。一大一小两株桃树,眼下也是琼枝玉叶,恐怕不输天宫上王母娘娘的蟠桃树吧。
“哟,好大的雪。”小巧支起上半身,往窗外瞧了眼。
因她只穿着单衣,冷风一吹便受不住,又赶紧缩进了被子里:“好冷。”她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钱宝儿又将窗户合上一点,笑道:“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呢,更冷的还在后头呢。”
小巧又往被窝里拱了拱:“早上煮山芋稀饭吃吧,暖和一点。”
钱宝儿也是这么想呢,便道:“好,我再煮点茶叶蛋,正好留着年下吃。”
小巧看她梳了头,笑道:“你信不信,等会儿那两个人是一定会过来吃饭的。”
“不一定吧,”钱宝儿嘴里咬了发绳,含糊道,“这么大的雪呢。”
小巧却胸有成竹:“横竖你那金家二哥回家也要从咱们门前走,便是不吃饭,也会来打个招呼的。”
钱宝儿扎好了头发,瞥她一眼:“好好好,你是女中诸葛,一定神机妙算。”
小巧还挺得意:“那可不?”
钱宝儿出来屋外,果然只觉寒风扑面,屋里不过生着一个火盆,这内外却已是天壤之别。可见有片瓦遮头,也好过在外露宿。
富贵也早就醒了,听见钱宝儿出来,忙不迭从它的狗窝里钻了出来,也不管那地上是如何得洁白无瑕,它只欢快地蹦跶着过来了。
钱宝儿看它身后留下的那一串脚印,忍不住笑:“真是小狗画画。”
富贵自然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的,略微歪着头看了她,又汪地叫了一声,示意它也饿了。
钱宝儿于是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好了好了,这就去生火做饭。”
以防万一金秋实他们真要过来吃早饭,钱宝儿特意多洗了几个山芋,切块与洗净的秋稻米一起倒进了锅里,添了适量的水,又去灶下生火。
另一口锅内她也舀了冷水进去,洗了三十来个鸡蛋,先放进去煮。
眼看着稀饭要扑锅了,钱宝儿于是生了小火,留着慢慢煮,自己则去提了温水漱口洗脸。
小巧也起来了,她才梳洗完毕,就有人在敲院墙门了。
这大雪的天,庄户们多是在家歇着,这个时辰还能到青山小筑来的,除了金秋实和孟大成,再没有其他人了。
是以小巧得意道:“如何,我的卦再没算错吧?”
“是是是,”钱宝儿随口应道,“改日你也去县里支个摊子与人摸骨算命吧。”
小巧嘻嘻笑着,过去开了门。
来的可不就是金秋实和孟大成?小巧见了他们,两手叉腰道:“我就知道你们要来这里蹭饭,可我们的饭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得先把这院子里的雪扫了再说。”
孟大成是被她欺压惯了的,只憨厚地笑了笑。
倒是金秋实抱了胳膊:“怎么,这一口热饭都还没吃上呢,就先支使人干起活来了,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道理?”
小巧一挑眉:“在这儿,我们就是这么不讲理的道理,你又当如何?”
钱宝儿十分不给面子,他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你们瞧,早饭是就在厨房里吃呢,还是挪到堂屋里去?”
“喂,我说你,我正跟他们谈判呢,你倒好,来拆自己人的台了。”小巧跺脚道。
钱宝儿也不管她:“谁管你谈判不谈判的?你要不吃,等会儿凉了可别叫我给你热。”
“行,吃就吃。”小巧放他们进来,“吃完了饭再给我好好干活。”
“我看就在厨房里吃吧,好容易这里烧了火,也暖和。”金秋实道。
他的话正合钱宝儿意,她于是盛了四碗山芋稀饭,橱柜里还有一碟腌豆角,一碗腌萝卜——腌豆角咸辣,腌萝卜酸甜,都是下饭的小菜。
她又从另一口锅里捞了四个煮鸡蛋上来,摆到中间笑道:“本来今日要做茶叶蛋的,只是才煮了鸡蛋,茶叶还没得,先将就着吃点白水煮蛋吧。”
“这已经就很好了。”孟大成是不挑的。
钱宝儿又道:“大成哥今日来得正好,我多煮了点,你回去的时候带上些。”
“这怎么好意思?”他看了小巧一眼。
小巧主动为他拿了个白水煮蛋:“让你带你就带,客气什么?等一下敲蛋我来,必定让那些茶叶都煮得入味。”
“这话可是你说的。”钱宝儿望着她笑道。
“自然了,”小巧一扬手,“我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钱宝儿见金秋实捧着碗,迟迟没有吃,于是也为他拿了个鸡蛋,又问道:“你怎么不吃呀?是还烫吗?”
“那倒没有,”金秋实笑道,“只是好久没有吃上家乡的山芋稀饭了,乍一见,还怪想念的呢。”
钱宝儿心有触动,想当年她离开三棵桂村,多年后再回来,恐怕也是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吧。
倒是小巧拿眼觑了他:“矫情什么?这山芋稀饭都在你手上了,还想念呢,快吃吧你就。”
她这个人还真是话糙理不糙。钱宝儿心想,当年她对金秋实也是一颗芳心暗许,如今心里有了旁人了,就弃他如草芥。不过如此也好,自己个儿不纠结,也不带旁人烦恼。
一时吃完了早饭,小巧塞了扫帚给孟大成和金秋实,硬压着他们扫清院子里的雪。
钱宝儿在厨房里煮茶叶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于是出去看他们打扫得如何了。
只是这不看不知道,他们三人闲来无事,竟拿积雪堆了个硕大的雪人出来。又将两把扫帚一左一右插在雪球上,充当雪人的手臂。
小巧从菜篮子里挑了一根胡萝卜出来,洗干净插到雪人脸上,当是鼻子了。
“还差两眼睛。”金秋实道。
钱宝儿立在厨房门口笑道:“黑豆太小,不如扣两个炭球下来,倒是可以做眼睛。”
“这主意好。”小巧拍手笑道,拖着孟大成去挑了一节煤炭出来,琢磨着大小,切了两块,再安到雪人脸上,一看还正合适。
钱宝儿摇头笑道:“没想到这院子里也有堆雪人的一天,大家伙儿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小巧拍干净手上的炭屑:“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给自己堆雪人呢。”
“我也是,”孟大成搓着手,“我还从来都没有堆过雪人。”
小巧看向钱宝儿,她自然是摇了摇头的。
本该孩童贪玩的年纪,她不仅要背戏文,还要练形体,大冬季的雪天,雪地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欢乐的地方。
“如此说来,想必你们也是没打过雪仗喽。”小巧贱兮兮地笑,突然一抬手,就将不知何时攥好的雪球砸向了孟大成,雪球在他头上开了花,一头一脸全是雪。
孟大成很是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蹲下身去就要攥雪球。
小巧赶紧跑开,又叫道:“快,宝儿,快帮我多捏几个雪球。”
钱宝儿却是不喜欢雪球砸到身上又化为冰水的感觉,摇了摇头,出声鼓励她:“祸是你自己挑起来的,你看着办吧。”
急得小巧站在雪堆里指了她喊:“没义气的家伙!”
金秋实也没有加入他们,而是挪到钱宝儿这边来,显然也是怕被殃及无辜。
唯有富贵,它吃饱了饭,看小巧和孟大成在院子里追逐不休,它也来了兴致,摇着尾巴两头跑。
“真是许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金秋实感慨道。
钱宝儿转头看了他一眼。昨晚夜色深沉,没看清他的肤色,现在被雪光照耀着,只觉得比先前走时要黑上好一些。
“怎么,你去的地方不下雪吗?”她问。
金秋实摇了摇头:“那地方冬天也跟咱们这春天差不多,袄子都不用穿,更别说是下雪了,只是夏天尤为漫长,也更热。”
“那怨不得你黑了这许多。”钱宝儿笑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是黑了。”他自己也笑,“恐怕人也丑了些。”
钱宝儿不想说违心的话,所以点了点头:“还是白净点更好看。”
他低头笑了一声:“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白回来吧。”
“不过你们男儿家也无所谓啦,”看他那样,钱宝儿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于是又安慰说,“你现在这样更像个男子汉了。”
“是吗?”果然他的眼神中又有了一丝光彩。
“喂,我说你不用回家的吗?怎么的还赖在我这里?难不成想在混一顿午饭走?”小巧打不过孟大成,一边投降一边跌跌撞撞回来,见钱宝儿和金秋实聊得高兴,她看不下去,便出声打断。
金秋实也不同她计较,笑笑说:“是啊,我也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只怕桃溪要上冻了,到时候没得船,走路可要费好些功夫呢。”
“是呢是呢,那你就快点走吧。”小巧催促了他。
钱宝儿回头看了眼还在煮着的茶叶蛋,向金秋实抱歉笑道:“本想让你也带些回去的,只是那些蛋恐怕还要煮上一会儿。”
“无妨。”他摆摆手,“我便是带了回去,他们估计也不大看得上的。”
钱宝儿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明明有亲生母亲和兄长,如今做什么事却都要隔着一层,如何能令人不心寒?但也只能打起精神笑道:“那你便回去吧,他们见了你总也会高兴些的,你且在家住着,安心过个年。”
“是啊,”孟大成也点头道,“等开了春,我还要请你呢。”
小巧哼道:“就是,你可不许再接别人家的事了,否则我跟你没完。”
“小巧。”孟大成看了她一眼。
小巧一仰头:“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孟大成也是拿她没办法,只好顺着她说道:“对对对,你说得都对。”
钱宝儿和金秋实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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