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醺醺的男人名叫谷村，似乎是某个街边零食店的老板。

虽然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不过口齿还很清晰，而且本人也很健谈。向他搭话的时候，哪怕只是随便起了个头，他也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说下去。

“我？我四十岁咯！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也是逐渐踏入中年的范畴了吧？”

他眯着一只眼，半靠在我的身上，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怀念。

“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咯。”

“我也只不过是身体年轻一点而已，别的地方都不如您。您有开零食店吧？是了不起的阅历啊。”

原本只是随口附和，没想到谷村却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

“怎么了？”

“结束咯，早就结束了。就在一个星期前，已经关店啦。”

“怎么会……您的零食店，开了不短时间了吧？”

“是啊。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很喜欢来我的店。即使不买东西，也会来坐坐，陪我聊聊天。”

他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仰头看向布满星星的夜空。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店就被动物看上了啊。”

“动物？”

“脚印和猫或者狗差不多。”

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用手比划描述脚印的大小。

“不过，看不出来是什么生物啊。”

“它们频频光顾我的店，即使上了锁也拦不住。会精巧地把锁弄断，很厉害吧？经常不打招呼就把零食拆开吃掉，把店里弄得像火灾现场似的一团糟。”

“啊……”

我深表同情。

“我实在管不过来。每天打开门口，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残局。久而久之，也只能关店了。”

他叹了口气。

“我有时候甚至会冒出一些荒谬的念头。那些动物，其实有人类的智慧也说不定？”

“怎么可能。那不就是妖怪了嘛。”

我陪笑道。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山脚的入口处。

“……咦。”

谷村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双眼望向某个方向。

“这个是什么？以前没见过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

那是系在树干上的几个气球和鲤鱼旗。气球是透明的，里面装着色彩鲜艳的不明液体。蟾蜍趴在迎风飘荡的气球上，望着我们两个陌生来客，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响。而鲤鱼旗，初看似乎是普通的旗子，细看就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那根本就不是鲤鱼，而是被画成鲤鱼形状的水母！

——毫无疑问，这两样充满了不明意义恶趣味的道具正是出自我手。

不过，在听说了谷村刚才的自述后，即便是遵守诺言的我也对他感到同情了。

“的确有点古怪。要不，我们就这样回去吧？”

即便耗费时间与精力制成的道具全被扔进垃圾桶也好，让我对这么一个倒霉的可怜大叔使坏，那也太困难了。

秋已经耍了我这么多次，我偶尔也摆他一道，这才叫礼尚往来。

原本以为像谷村那么好说话的人，一定会立刻听从我的意见。没想到他却坚定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不，我要进去。”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坚定的目光正聚集在树下的某处。

在那处湿润的泥土之下，有几个小小的、形状与猫狗差不多的脚印。

“是罪魁祸首吧！这群混帐！”

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眯了眯眼，脑海里一瞬间划过某些猜测。

然而，还没等我想明白，谷村就一把挽起袖子，气冲冲地往树林里去了。

我只能放下未考虑明白的问题，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

绕过那片高矮不一的树丛，再走出两步，眼前豁然变得开阔起来。

错落的房屋，歪歪扭扭写着店名的招牌，随意倒在路边的玩具汽车。除去没有人以外，完全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庄。

但最大的疑点也在于此——

小村庄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原本还在下着浠沥沥的小雨，现在似乎也停了。

皎洁的圆月在树影中探出头，在地面落下一个个银白色的光点。

“喂——该死的小崽子们！”

谷村站在不远处，环视周围一圈，站在空地上挥了挥拳头。

“全都给我出来！少装神弄鬼！”

当然，没有任何人回应。

我好不容易追上他的步伐，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还没来得及叫住他，就看见他醉醺醺地大步跨向前。

“咦？这个是……”

我抬起头，闻声看去。

有个黑乎乎的不明装置，出现在面前。

看见它的一瞬间，相关的制作回忆就出现在脑海里。我连忙伸出手，试图提醒他：

“等等，那个是——”

我的阻拦来得太晚了。

谷村毫不在意地一脚踩下，接着就向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好冰！”

散发着甜滋滋香味的白色粘稠不明液体从天而降，啪嗒啪嗒地摔在他头上。深深浅浅的绿色夹杂其中，散发出青椒伴随着芥末的刺鼻香味。

随着那一声呐喊，它们顺着谷村的身躯轮廓，从头顶一路流到脖子上，冰凉的触感刺激得那个四十岁的大叔手舞足蹈起来。

我抬起头，试图寻找冰淇淋机到底在天空的哪个角落。

然而还没等我找到目标，谷村就一边咒骂一边跑了起来。

“混帐！这就是你们精心准备的礼物吗！都给我滚出来！”

“等等我！”

毕竟不知道秋究竟会做什么，我又实在担心这个可怜的大叔，只能暂且抛开思绪，追在他身后喊道。

谷村像是没听见我的叫声一样，步履飞快。要不是身形跌跌撞撞的，几乎看不出他还是个醉汉。

毕竟是年轻人，奔跑的速度还是要比醉汉稍快一些的。眼看快要追上他了，我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他的衣摆。

就在这一瞬，我的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都向下坠去——

“啊！”

耳边同步传来惊叫声。

情急之中，我抬眼看去，却见谷村也一同摔了下来。

.

天旋地转过后，面前是一条黑乎乎的无底洞。

我和谷村两个人一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降落。头顶的那一片夜空逐渐缩小，周围也没有任何能攀附的物品。向脚下看去，也什么都看不见。哪怕大声呼喊，听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回音而已。

要不是强烈的坠落感伴随着飘起的衣物头发等作为提醒，我几乎要怀疑这是否是自然坠落了。

“这里是哪里？”

谷村惊慌地舞动手脚，看上去酒醒了一点。

“因为没看见果酱和书架，所以应该不是爱丽丝坠入的兔子洞吧。”

我勉强冷静地回复，并送了他一个并不好笑的冷笑话。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总之，话音刚落，我忽然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面，发出砰地一声轻响。

哪里都不痛，轻飘飘得像是浮了起来。不，不是“好像”。

我和谷村像是被精心放置在水上乐园一般，落在了向下流动的水域中。原本穿在身上的普通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我精心缝制的海带浴衣。

“噗……咳咳咳！”

谷村似乎因为剧烈地挣扎，呛到了水。

他脑袋上还顶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冰淇淋。我努力向他伸出手，试图拉他一把。

就在这个时候，两根木棍伸了过来。不，这还能算是木棍吗？几乎像是高楼大厦一样的长度，被看不清的大手握着，向我们袭来——

这不是筷子吗！

什么啊，这是把我们当成了流水素面一样的存在吗！

我匆忙躲避那两根树桩一样粗的筷子头，隐隐约约能听见飘飘悠悠的嬉笑声，似乎有谁在大喊“加油”。

狼狈得把自己搞得浑身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不知躲了多久，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两根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喂，谷村，你还好吗！”

我一边用浸得完全湿透的的衣袖奋力抹开糊了一脸的水，一边大声喊道。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一声粗着嗓子的——

“哟！”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飘上了天空。往脚底看去，还能望见一片灯火的夏日祭。

多亏被一块白色的云朵托着，我才免于从九万里高空摔下的惨剧。

铿锵一声，来者似乎因为我没有应声而感到不满。

我连忙抬头，这才发现面前站了一个人。

额上长着一只独角，浑身蓝紫蓝紫的皮肤，活像中了毒一样。那和传说中恶鬼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手握一柄日本刀，顶着一张与我相同的脸，咧着嘴怪笑起来：“哟！与吾一战到底！”

也不知道这人用的是哪门子的语法。

我一个连跑步都喘不过气的体弱男子，难道要赤手空拳抵挡日本刀吗？

这话还没说出口，我的手里就出现了武器——一把剪刀。

两条鳗鱼被纠缠在一起，组成由我握住的把柄。红色的那条掀起眼皮（鳗鱼也有眼皮？！），冷淡地斜了我一眼。蓝色的那条则是眯着眼睛，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加油啊，大将。”

“让他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吧，大将。”

它们搅动在一起，发出了我的声音。

日本鬼狞笑着，长刀向我挥来。事已至此，已经没有第二个选择了。我只能像电视剧里的古代人一样，挥舞着两条鳗鱼组成的剪刀迎面而上，发出一些类似“唔哦哦哦”、用以壮胆的不明叫喊。

鳗鱼与精铁打造而成的长刀兵刃相接，竟然真的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顶着我的脸的日本鬼后退三步，抹去嘴边流出的红色液体：“算你厉害！”

我刚想问那个不会是含在嘴里的草莓酱吧，下一刻踩在脚下的云朵便猛地消失了。

失重感骤然袭来，耳边呼呼刮起了狂风，连带着鼓膜阵阵刺痛。我抱着自己的双臂，紧紧地闭上了眼，肾上腺素狂飙到最高值，努力催眠自己是在游乐场乘坐过山车。

喉咙里干涩得发疼。

原来人害怕到极致的时候，真的会发不出声音的啊。

脑子里刚冒出这句话，我的脚下便传来了实感，似乎已经稳稳落在某处平地上。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穿着那身出门时换上的普通浴衣。没有海带，没有鳗鱼剪刀，浑身干爽，没有任何被水淹没过的触觉。一切都十分安静，仿佛刚才只是我做的一场荒唐梦境一般。

“呼……”

我勉强松了口气，一抬头就发现了谷村的身影。

他正傻愣愣地站在某个地方。

清冷的月光洒下，能看见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正是一大团黑乎乎的阴影。

“谷村……先生？”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试探着呼喊他的名字。

直到走近，我才终于看清那团黑乎乎阴影的真容。

一沓钱。

一大沓钱。

迎着福泽谕吉头像的小纸片，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一起，垄成了正方体的形状。

它们就这样大刺刺地放在月光之下的空地上，就好像特意送给来到此处的某人的礼物一般。

“……”

我刚想说句什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稀稀拉拉的动静。

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我缓缓转过头。

只见月光之下，大大小小的毛绒身影立在树林中，仿佛人类一般双脚踏地。毛茸茸的粗尾巴拖在身后，碰到地面的落叶后发出刺啦的声响。

它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我，投向发愣的谷村身上。

随后，模仿着人类的姿势，郑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所谓狸猫的恶作剧……就是如此吗？

仿佛感应到我心中的所思所想一般——

站在最后边的一只矮个子灰狸猫忽然回过头，在柔和的月色中向我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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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AX年9月14日 星期五 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