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家人

登台的女子坐在椅子上,随手拨拢琵琶弦。今夜她头上戴的木槿依旧未见枯黄。

这一曲是轻巧的喜乐。

宴会上的人正闲谈,看起来并不在意这首曲子。坐在主位上的夏老爷子摇头晃脑,到了这时候,似乎他也不在意这曲子到底是不是聆红楼的了,或许那时的坚持只是为了给自己儿媳找点麻烦事。

夏府主人喝着酒。

夏夫人只动了几筷子,在一旁摆弄热酒器。她胃口并不好,她恨,这场宴无时无刻提醒着她,她儿女早死换来的名利,还有那该死的老头的长寿。

菜已经上齐了,盘子碟子堆了满桌,下人都待在正院外待命。

夏长有听着曲儿,找着了点聆红楼里的熟悉感。说不准,这是宴会上为数不多听曲的人。

他一边听曲,一边观察宾客们。

之前他迎宾的时候便发觉,这次寿宴有许多生面孔。

这些人坐在偏东的角落,只喝茶,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他们送的礼是薄薄一张纸,夏老爷子收了这份礼,笑得褶子能夹死十只苍蝇。

夏长有旁敲侧击问过他爹,他爹只是说别惹,他不敢问夏夫人,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和夏夫人有什么交流。

“长有,去给你爷爷敬酒。”

夏府的主人给夏老爷子倒了热酒,这么对夏长有说。

夏长有狠狠咬了一口嘴里的肉,压下想要转身逃跑的念头,端着酒杯走上前:“恭祝爷爷,寿比南山。”

夏老爷子喝了酒,把酒杯放在一边,挥挥手:“有心就好,去玩吧。”

夏夫人嘴角微动,说了些什么,除了她身边的丈夫,谁也不清楚。而他的丈夫唯有一点好,那就是口风紧,所以谁都不会知道了。

令人不自在的氛围环绕在上座附近,一如往常。

一曲喜乐过后,台上又跳起舞。

那只被夏老爷子碰过的酒杯落在桌上,淡淡的热气散开,酒香四溢。

初秋天凉,夏老爷子爱喝温过的酒,不仅要温过,而且要温得酒香恰到好处。

没了聆红楼的曲,酒味儿又重,夏长有头脑发昏,实在坐不住,偷偷溜出了宴会。

宴会外,依旧是正院,正院外,依旧是夏府。

这儿没有一件事是他感到自在的。

自他有记忆起,府里就是一片惨白,白花白绫黑棺。他被丢在冷冰冰的祭堂里,耳边是夏夫人的哭喊。棺被送走了,白色彻底笼罩了府邸,他爹忙着仕途,他爷爷躲在城外的宅子里,夏夫人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三哥总跑去佛庙道馆。

原本他该去学堂,可是学堂里的人排挤他,来教他诗书礼易春秋的夫子也总露出叹息,他隐约觉得这一切都和那场丧事有关。

他问,没人答。

这个府里到处是惨白的墙,墙外还是墙。

于是他逃,没人管他,他出入那些没有墙的地方,若是有墙,他的身份和财力也足够敲开。

他买最奢侈无用之物,听最奢靡不正的曲儿,掷千金换最漂亮的人儿恭维。

世间万物,如此大开。

到最后,他又得回到府邸,在墙与墙之间,用荒唐填满寂寥的方寸间,借此忘却府中长有的白墙。

竹影,明月映锦鲤,亭子藏在落光了花的树枝后。这便是初秋。

他的三哥走的那一夜,佛音远千里,正如今夜般寂寥。

他慢慢走近池塘中央的亭子,清风吹散微弱的醉意。

有人影靠在亭中的飞来椅上。

他头脑最后一点眩晕也消散。

没有宾客离开宴会,家里的伙计也在忙着,是谁会在此时待在此处?

明月之下,一道雪白的光骤现。

是刀。

同一时刻,鼓声,响起了。

台边一身纯白劲衣的少年戴着金牙的鬼面,飞身上前,踩响鼓音,音有形,散出紫色的雾。其身法卓绝,有些人起了疑心。

头上带有木槿花的女子坐在台中央,怀中的琵琶橙黄圆润,她微微侧过头,长满茧的手滚过琵琶弦。

明明只有两人,音却排山倒海而来。

众宾客皆惊,全把头扭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上座老爷子有些困了,浑浊的眼珠转了几转。

酒冷了,酒香却依旧萦绕。

“砰!——砰!”

一只鼓被踩碎,一只鼓被飞来的身影砸碎。

四处飞溅的木屑掉在盘子里、宾客的身上,鼓里奇妙的结构暴露在烛火之下,紫色的粉末如云般腾起。

“……咳咳……”

从鼓的废墟中爬起来的人捂着胸口,露出有些扭曲的脸,他正是夏长有。

乐未停,夏长有抬起头,只能对上一双双空洞的眼睛。

“——!?”

他的嗓子被隐形的手紧紧握住,四肢软弱无力。

头上带有木槿的女子左手掩住弦身的振动,琵琶音停了,她行了礼,下了台,不见踪影。

有一只靴子落在夏长有的身边,此人同样戴着金牙鬼面。他顺着鼓节,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一群人。

藏在鬼面后的封行无声地笑,踹开挡路的人和桌椅,和螃蟹一般大摇大摆地横冲直撞。

一步过,一人死,鲜血顺着刀锋滴下来。

这一幕是如此安宁又怪异,每一个倒进血泊里的人都面带微笑。直到血腥味扰乱了紫色的雾气,有人开始惨叫,碍于四肢昏沉,身体僵在原地,除了惨叫便是呼喊。

可惜彻天的鼓声掩盖了一切,正院外待命的伙计和府外的人只当是尚在宴会中。

他们也察觉了,见鬼面看向惨叫之人,紧紧闭上了嘴,惶恐地盯着他。

“……唉,这样真无聊。”封行自言自语,“在这儿杀人真是麻烦。”

就如封行最早说的一样,江湖有大义,可这大义两字到底如何写,没人弄得清。

血杀榜领命杀他,他杀血杀榜的人,是为自保。

血杀榜领命杀他,是为了借他长名气,他扒血杀榜的资金来源,在宴会上设局,是为断绝后患。

无一“义”字,也无一“侠”字。

可若他宣称是为了那冤枉仗呢?

夏夫人点了头。

这是符合江湖人的“义”,也应了深院里的“恨”。

封行最可惜的,是这永远只是上流人的秘密,那些随着夏府长子长女的无名兵们,将永远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丧了命。

一桩明白又不明白的丑闻。

这是“义”否?

“义”是一把刀,只要舍得下脸皮就能用的刀。

鼓声渐歇,封行留下一柄带有军章的飞刀,与看不清神色的夏夫人对视一眼,扬长而去。

“我还以为……你要让我死……”夏老爷子的声音缓缓传来。

夏夫人的手猛然攥紧,手甲在掌心留下月牙印。

“一家人啊……一家人……我们总归是一家人。”

随着紫雾散去,夏老爷子这句话散在逐渐嘈杂的人声中。

夏长有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如多年前他面对惨白的丧礼。

酒,是夏夫人亲手热的,就放在夏夫人身旁,那里面有挥发的药草,与紫雾恰巧相冲。

热酒,是夏夫人亲手端给夏府主人的,不多不少,够夏老爷子留有保命的劲。

如此,便是一家人。

封行不是一个好人,说他是个恶人也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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