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九】

宴薄的猜测果然没错。

小皇帝并没就此放弃,下一次的动作远比想象中的快。

第二天一早,宴薄被一阵脚步声吵醒,还没睁开眼,柔软的衣物便劈头盖脸甩在脸上。

宗泊双臂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次算你赢了,宴厂督,快将官袍穿上罢。”

宴薄:“?”

宗泊:“小皇帝设了庆功宴,你是诛杀叛贼的大功臣,陛下特意点了你前去,论功行赏。”

宴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小皇帝为他解围来了。

宗泊似笑非笑道:“在此之前,宴大人想去天牢,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宴薄闻言眯了眯眼,瞬间有了决断,捞起衣服起身换上。

宗泊指尖不耐烦地点着手臂,他原本是想骗宴薄就范,没想到小皇帝横插一杆打乱他的计划,这种脱离掌控的意外令他感到不喜,但很快,在看到宴薄换衣之后,他脸色那股烦躁渐渐散去,眼中透出几分古怪来。

宴薄不知道宗泊夜可视物,以为黑灯瞎火大家都看不见,于是脱得心安理得。

宗泊只见水波般白衣坠在地上,粼粼雪峰自水间一跃而出。

纤长脖颈、瘦削双肩,圆润婉转的肩胛骨甚至夹存着美丽的粉色,像一只风流蹁跹的蝶。

哪怕常年被病痛纠缠,宴薄身上也没有青灰病气,反而透着逼人的艳色。

宗泊喉结微微滚动,敲击动作缓下来,视线顺着脖颈的线条往下滑。

他忽然想到,这人快痊愈了,他可以开吃了。

那股不快瞬间散得一干二净,饥肠辘辘的感觉瞬间涌了上来,**开始蠢蠢欲动。

野兽又在发花痴了,獠牙挂着一线晶莹涎水:[我的宝贝真好看……]

宴薄只觉得背后有视线扎在身上,心头不禁发寒,换衣的动作更快了些。

扣完最后一枚如意扣,将泄露的春光收束沉色衣物内,再转身时面容冰冷,“走吧,大将军。”

宗泊:“……”

他望了一眼宴薄如霜覆雪的眉目,不知为何噎了一下,恨恨地磨了磨牙,抬手捏了捏他的下颌,“哼”了一声,“早晚要教你哭出来。”

宴薄:“……”

他冷静地掰开宗泊的手。

傻逼。

*

大梁朝的官员系统复杂,好在党派分支不复杂,因掌权人还倍受争议,哪怕朝政民生乱作一团,也没空分出什么激进改革派、中庸保守派等乱七八糟的派系。

迄今为止,也就分出三派。

一派拥趸太后,一派信奉天子,另一派不是敲骨吸髓的贪官,便是明哲保身的中庸之臣。

太后拉拢的臣子,以内阁大学士谢隐学为首,礼户工三部尚书为辅,其下零零散散几十余人。

刘烆做事比想象的靠谱,哪怕宴薄昏迷了三天,也没让太后将人救走。

宴薄到时,狭窄阴冷的牢内充斥着对他的谩骂。

“关押朝臣,蔑视王法!”

“宦官当道,朝政日非,如今竟公然关押朝臣,其心可诛!”

“宴狗呢!让宴狗出来见我!”

宴薄行止半途,听到“宴狗”二字时,脚步微顿,凤眸凝出冷意——虽然早知道这群臣子一个个都是刺头,可真听他们嚣张狂吠起来,倒是刺耳得紧!

他无声冷笑。

既然他们如此“彰显骨气”,那自己就无需客气了。

宗泊与宴薄并肩而行,听到谩骂声时,下意识地看向宴薄,这一瞧倒是发现极其有趣的画面——

这人在听到骂声时,分明眼神是冷的,但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似一条将獠牙掩藏于笑容后的毒蛇。

宗泊心中一动。

这人似乎根本没有纯粹的笑容,每次笑起来总携着算计、欺骗、诡诈、狡猾,眼中更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好像只有冷,才是常态。

宴薄没注意宗泊,柔声道:“还能骂得这么大声,看来诸位大人在牢里的日子过的不错。”

他矮身进了牢门,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天牢内的人。

蓬头垢面的臣子们僵硬一瞬,骂得更大声了。

“你还真敢出现!”

“乱臣贼子!”

狱卒连忙抬过来一张梨花木靠椅,宴薄不疾不徐地撩起衣袍坐下,“言重了,我一介小小宦官,担不起乱臣贼子的名号,更比不上各位大人,大难当前弃天子做了逃兵。”

“你别得意得太早!”

一个臣子指着宴薄的鼻子破口大骂,“就算你救了陛下又如何,终究是个奸佞小人!”

“平反的人也有我一份,刘大人这是连我都一起骂进去?!”

一道凉凉的声音突兀插了进来,宗泊弯腰进了牢房,血红眸子沉沉地看过来,那眼神很诡异,平静得像是在看待什么死物。

那人气急败坏的神情僵在脸上。

牢内其余人更是心头一怵,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该死!

宗泊怎会在此?!

在这群臣子眼中,佞臣分三六九等。

宗泊行径凶残暴戾,亦被他们划入佞臣行列,但因其是先帝特封的大将军,更手握重兵,所以这些臣子一点都不敢招惹宗泊,生怕他一言不合就能将自己的头拧下来。

诸人心头惊疑不定,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令人瞪掉眼睛。

只见宗泊一脚迈进天牢里,剑眉立刻蹙起,嫌恶地环顾天牢内的人一圈,捂住口鼻咕哝一句“真臭”,紧接着左右看了看,见颤颤巍巍的狱卒不敢凑上来送椅子,“啧”了一声,一把搁开宴薄搭在扶手上的手臂,一屁股坐在梨花木扶手上。

因为身材高大,他甚至将宴薄挤得身子歪了一歪。

宴薄:“……”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宗泊。

宗泊掩着口鼻,朝他耸了耸肩,目光表达了两个字“挤挤”?

宴薄:“……”

罢了,正事要紧。

臣子们:“………………”

见鬼!

这两人不是一直不对盘么?怎么会联袂出现?!而且看起来态度竟然这么平和?!

宴薄深吸一口气,无视这群震惊到脸皮子都僵硬的臣子,抬臂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下属进来恭问,宴薄与他耳语几句,那人领命退下,再进来时手托着鎏金梨花木盘,将木盘轻轻放在诸人等人面前。

木盘之上,置着一壶酒,并几排并列齐整的酒杯,细数之下竟有三十余杯,正好对应天牢里被关押的人数。

“看各位大人在牢里呆得闷烦,宴某不才,代陛下来做个了结。”宴薄唇间含笑,凤眸望向端坐于诸多臣子后方的老者,“谢大人,您看如何?!”

此人正是谢隐学,天牢臣子的头头。

谢隐学年过不惑,头发花白,此时安安静静坐着闭目养神,听见宴薄说话,他一双布满褶皱的眼睛慢悠悠睁开,先是看了看宴薄,紧接着转向木盘,镇定神情微微一变,“宴大人,你这是要毒杀我等?”

毒杀?!

天牢内顿时哗然,不少人又开始恶狠狠破口大骂。

宴薄无辜地眨了眨眼,状似十分惊讶,“弃国可是大罪,万世骂名不足以赎,诸位大人不以死谢罪,难道还有脸面苟活于世?!”

这群臣子顿时一噎。

他们虽然拥趸外戚,说到底还是小皇帝烂泥扶不上墙,骨子里还是自诩高风亮节的,可弃天子而去终究是杀头的大罪,背君亦背国,哪怕要他们性命也是罪有应得。

天牢里一片死寂,一股寒意登时袭上众人心头,冻得他们背脊发寒。他们向来是不耻阉人的,甚至方才骂得十分痛快,然而直到此刻,他们才醍醐灌顶地醒悟过来,自己已然变成阶下囚,而眼前这阉人又无数理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宴薄却唇畔含笑,脊骨挺的削直,端的是一派高高在上,无形中自成威压。

宗泊呼吸一乱,眼睛骤然发亮!

他自方才进门时,就被这牢狱中拥挤的人味儿熏得厌烦,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危险香甜的罂粟香味又瞬间荡开,驱散所有恶臭。

他仿佛看见一只狡猾的狐狸,正精心布置陷阱,引诱无知的猎物上钩。

野兽眼睛亮亮地看着宴薄:[他分明是来劝降的,偏偏又要先置他们于死地。]

宗泊亦觉新奇:[这人聪明绝顶,知道自己必待会受轻视,索性先击垮对手的自信,挫败他们的锐气!]

事实正是如此。

小小一壶毒酒,宴薄就已经分裂了他们。

臣子们脸上神情精彩纷呈,有的愤慨怒视、有的死寂木然、甚至还有惊慌恐惧的……这群人是太后以各种手段笼络的,形形色色,虽然都是能臣,但不一定每一个都是刚正不阿的铮臣。

宴薄将他们脸上的神情收在眼底,心知这群人已经上当了,于是轻飘飘地又抛出下一个引子,“当然,如果诸位大人不想喝毒酒,还有别的明路。”

“明路?”有人眼睛一亮,“闻愿其详。”

宴薄单刀直入:“太后大势已去,我希望各位识时务者为俊杰,另投明主。”

“另投明主?谁?!”谢隐学突兀地笑了一声,苍老眼睛看向宴薄,“是陛下……还是宴厂督?!”

宴薄岿然不动,“自然是陛下。”

“哦?”谢隐学讥讽道,“有宴大人这般的珠玉在前,陛下还看得起吾等庸碌之臣?!”

“谢大人自谦了。”宴薄笑道,“从前陛下年幼,跟前必须有人为他分忧解难,可如今陛下快到束发之年,自然需要诸位从旁辅佐,我知道谢大人怀才不遇,我可以向陛下举荐你做太傅。”

谢隐学的表情终于变了。

太傅,天子帝师,那是真正可以亲近调教皇帝的,假若管教得当,他甚至能代替宴薄成为天子亲信,怂恿皇帝杀了宴薄。

就连宗泊也有些意外,不禁侧目。

“谢大人,我知道你追随太后,目的是为了四皇子。”宴薄歪着头看他,“你们觉得天子年幼无知听信奸佞,不如另择明君;可你们视我如毒蛇猛兽,焉知太后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搬弄皇权之人。”

谢隐学:“……”

“太后野心勃勃,如今能做出拉拢朝臣之事,真换作四皇子登基,母强子弱,新帝会不会变成一个傀儡,我不信你们猜不到。”

“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

谢隐学警惕,他觉得宴薄在下套。

“谢大人没办法不信我。”宴薄嗤笑一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今日我不是来找你们谈判的,而是来给各位大人一条生路的。弃国之罪,不外乎杀头流放,诸位大人还有得选?”

谢隐学:“……”

诸人:“……”

确实,他们根本没得选。

假若皇城沦陷,他们成功逃到泅水立朝,那便是从龙之功;偏生这国没亡成,他们就是谋朝篡位的弃国罪臣,诛九族都是轻的。

所有臣子都沉默了。

这牢里谁不是家有老小,每个人牵扯出来都是几十条、数百条血缘人命。

谢隐学闭目片刻,抬头望向宴薄:“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想安安分分当我的官、享我的福。”宴薄直视着他,“皇城这几年为了争权夺势变得混乱不堪,地方更是各自为政,泅水以北水患不止,如今里外乱作一团,我不想还有第二个、第三个陈进。”

谢隐学:“……”

他没有说话,低着头,似是沉思。

宴薄说话点到为止,懒得再费口舌,“诸位大人慢慢想吧,今夜陛下在皇城设宴,若是想通了,便和狱卒说一声,回家洗漱一番,欢欢喜喜地赴宴去吧。”

他挑唇一笑,“若是想不通,大喜的日子,我也不介意叫陛下见见血。”

众人心头一寒,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恍悟,自己的身家性命,竟然全数系在这个他们曾经唾弃的阉人掌中。

宴薄说完,也不管这群人脸色怎么青白交加,起身就要离开。

不料他刚起身,身后发出“滋啦”一声锐响。

宴薄:“……”

宗泊:“……”

宴薄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宗泊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而他身旁,正是因为骤然失去平衡重量,可怜兮兮摔在地上梨花木椅。

宗泊倨傲甩袖,一脸高冷:“……不关我事,它是自己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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