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然而,辛解今的存在感却丝毫未减。他无视了电梯内壁光滑镜面可能反射出的、来自角落护卫的探究目光,微微侧身,将王奇笼在自己与电梯厢壁之间,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半包围空间。他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王奇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
“papa,”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滑出口,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恋,“坐了这么久飞机,累不累?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王奇其实在飞机上睡得很沉,此刻精神尚可。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动作幅度很小,生怕引起更多注意。“不累。”他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只有紧挨着他的辛解今才能听清。
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犹豫地抿了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空荡的左袖管。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辛解今近在咫尺的下颌线,又迅速垂下眼睫,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那个……不是说好了……在别人面前……叫我‘阿奇’吗?”
这句话像是一根小小的刺,轻轻扎了辛解今一下。
辛解今脸上的柔和瞬间冻结,下颌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绷紧。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专注看着王奇的眼睛,此刻沉了下来,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霾。一股极其细微、却足以让近距离的王奇感到脊背微僵的低气压无声地弥漫开来。他显然非常不乐意,甚至可以说是不悦。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辛解今才像是极其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个陌生的称呼:
“……那,pa——阿奇。” 那声“阿奇”叫得生硬无比,辛解今迅速撇开脸,似乎不想让王奇看清自己此刻的表情,但语气还是努力维持着之前的关切,只是这关切里明显多了一丝赌气的成分:“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
王奇点点头,心里还琢磨着称呼的事,只是吃饭也没得安稳。
饭桌上明明只有四五个人,辛解今大手一挥点了十几个菜,要不是王奇说够了,他怀疑辛解今要把菜单上的全部菜色全部点一遍。
吃饭过程中辛解今给王奇剥虾夹菜,简直是恨不得将菜喂到王奇嘴里。
一顿饭吃得王奇面红耳赤。吃过饭,辛解今偏头对侍立一旁的下属简短吩咐了几句,便起身,自然地牵过王奇的手:“pa——阿奇,带你去个地方。”
辛解今带他去的,是A基地的心脏——那栋被称为“中枢塔”的摩天巨构。它拔地而起,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巍峨如神祇遗落人间的山峰,冰冷地俯瞰着脚下蝼蚁般的基地众生。
塔身覆盖着高强度合金与特殊的光反射涂层,即使在末世黯淡的天光下,也闪烁着金属特有的、无机质的寒芒,锐利得如同一柄悬于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审判之剑。
这里是A基地的权力核心,集尖端医疗、禁忌实验与终极攻防于一体的官方要塞。
踏入这座森严堡垒,空气仿佛瞬间凝滞。辛解今带着王奇进入这栋楼后,在严严密密的基地护卫人员中穿行时接收了无数恭敬仰慕的视线,一路上完全畅通无阻。
所过之处,那些护卫齐刷刷地向着辛解今垂首致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臣服。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落在辛解今身后、那个被牵着的、缺失了一条手臂的王奇身上时,复杂的情愫便如毒藤般蔓延开来——有**裸的好奇,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有难以理解的嫉妒,更有毫不掩饰的鄙夷。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黏腻而冰冷地贴在王奇的皮肤上,让王奇身躯不由自主紧张地绷紧起来。直到电梯门无声滑拢,将那些令人窒息的视线彻底隔绝在外,王奇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肩线微微垮塌。
狭小的空间里,辛解今熟练地按下高层按钮,转身面对王奇。方才在外人面前的冷峻瞬间融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热意,带着一丝被压抑的委屈和固执。
“papa,”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叫你papa,总没关系了吧?”那声“papa”辛解今咬得极重,仿佛在宣示某种不容侵犯的主权,方才被迫改口的憋闷几乎要破腔而出。
不等王奇回应,辛解今的目光落在他空荡的左袖管上,语气变得郑重其事,说出来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papa,我已经约好了专家。等下先做个全面检查,如果身体状态允许……”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决定性的字眼,“我们找个时间,把义肢装上。”
王奇傻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真…真的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无法控制地轻颤。
那两个字——义肢——像一道撕裂厚重阴云的强光,骤然劈开了王奇长久以来被绝望和麻木笼罩的世界。
失去手臂,捡回性命,王奇早已认命。只是残缺带来的不仅是行动上的不便,更是尊严的凌迟。事事仰赖他人,连穿衣吃饭这等小事都需辛解今亲手代劳,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像湿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王奇。
谁愿意当一个一无是处,万事都需要人照顾的废人呢。
可是辛解今告诉他,要给他装义肢。
巨大的、近乎灭顶的感激和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坝。王奇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蒙着一层灰翳、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火种,骤然爆发出惊人的、近乎灼烫的生命力!水光迅速在他眼底积聚、打转,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映出辛解今的身影。
辛解今被这双骤然被点亮的眼睛钉在原地。
他见过王奇隐忍的沉默,见过他挫败的黯然,见过他认命般的顺从,却从未见过如此激烈、如此鲜活的情感在他脸上爆发!
那湿润眼眸里汹涌的感激和重燃的希望,像最炽热的熔岩,瞬间烫进辛解今的心底,激起一阵滚烫的、混杂着狂喜与心疼的颤栗。
这才是他的papa!不是那个被残疾阴影压垮、沉默寡言的躯壳,而是那个曾经给予幼小无助的他无限温暖和庇护的、鲜活的、生机勃勃的papa!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辛解今四肢百骸流窜、咆哮。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抱住他!像他还是那个小小的、可以理直气壮将全身重量都挂在papa脖子上的宝宝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地拥抱王奇,将脸埋进王奇颈窝,正大光明和papa撒娇亲热。
在辛解今的推动下,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王奇检查通过后,神经接驳手术很快进行。
只是麻醉退去,才是炼狱的开始。仿佛千万根烧红的钢针从断臂处刺入神经,剧痛瞬间吞噬了王奇,让他惨叫出声,冷汗浸透全身。
这仅仅是开端。接踵而至的排异反应、神经调试带来的电击般痛楚,以及深夜里噬咬灵魂的幻肢痛,日夜折磨着他。
止痛药效果渐弱,痛苦却如影随形,王奇几度在剧痛中崩溃,怀疑自己是否真能承受。
辛解今寸步不离。当王奇痛到痉挛抽搐,是他用尽全力按住他颤抖的身体,嘶吼着催促止痛;当王奇在深夜被幻肢痛折磨得蜷缩呜咽,是他紧紧握住他完好的右手,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撑住,papa,我在这里!”
幸好排斥期很快就过去了。
但康复之路依旧布满荆棘。
复健室里,王奇面对着冰冷的器械,试图调动那连接着神经的金属手臂。意念的指令发出,反馈却迟钝而混乱。
简单的屈伸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机械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手臂只是笨拙地颤动几下,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让王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挫败地垂下头。
“别急,papa,慢慢来。”辛解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稳定。他没有站在一旁指挥,而是单膝半跪在王奇身侧,一手稳稳托住那冰冷的金属臂肘,另一手则轻轻摩挲过王奇与义肢的相接处。
王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努力忽略那依旧存在的异物感和细微的神经刺痛,将全部心神凝聚。一次,两次……汗水顺着鬓角滑落,辛解今托举的手臂稳如磐石。
终于,在一次竭尽全力的尝试中,那银色的手指在辛解今掌心的微托下,缓慢却清晰地弯曲了一下!虽然微小,却是完全由王奇自己意志驱动的动作。
王奇猛地睁开眼,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看向辛解今。辛解今的嘴角也终于扬起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眼底闪烁着比他更亮的星光。“看,papa,”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骄傲,“你真棒。你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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