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21章

林羽翼的高三过得很糟糕。

没有海阔天空,没有扶摇直上,只有昏昏沉沉与浑浑噩噩,学习、躲债,吃饭、睡觉,时间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成绩也一直就那样,考得好能在年级二十名,考得差一点也就四十来名,没什么大波动,说好听点儿是稳定,说难听点儿是不思进取。林羽翼自己也承认,她连高二时的学习劲头都拿不出来了,更别说高一那会儿拼命努力的模样。

生活已经很痛苦了,她不想在别的方面,把自己逼得更痛苦。

只不过,杨老师再不会像以前那么训她了,每每看着她偷懒放空,都只是一声叹。

到了高三的最后几个月,其他班级明显地进入冲刺阶段,一班这个领头羊却变得无比浮躁,或许是紧绷了两年多的弦终于断了,班级里随时都闹哄哄乱糟糟的,同学们开着玩笑说着“明年再战”,好像谁也没把高考当回事儿。

林羽翼嫌教室里吵,便时不时趁着自习课,溜出教室,溜出学校,坐到臭烘烘的河边——在哥哥曾经养鸭的地方,看着浑浊流淌的河水发呆。

从去年暑假开始,哥哥便失踪得彻彻底底,电话打不通,从来没接到他的电话,人找不到,别说报警了,警察都来找过林羽翼好多次。毕竟王登高跑到沿海去了呀,林羽翼没去过沿海,只听师涟提起过那里——

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可高楼下面便是逼仄阴暗的城中村,村里小巷只能一两人通过,空调水滴滴答答往下落,像是下雨了一样,走在小巷里,抬头甚至看不到天空。

城中村里每一栋楼里都住满了人,楼里的房间狭窄得要命,二十平米的小单间,一层楼能有二三十来间这样的房间。里面挤满了前来沿海的打工人,人多起来,难免鱼龙混杂。

王登高要是混在里面,就像是不断流淌的沙堆里的一粒沙,谁能找得到他呀?

如果不是每个月卡里都能按时收到一笔钱,林羽翼都快以为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哦,还有那些债主一波一波地涌来,林羽翼一点点看着王登高欠的钱从最开始的十三万,变成十五万,然后变成二十万,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到后面,她都不知道具体数额了。

刚开始林羽翼还会惶恐无措,后来,她都觉得麻木了,甚至会欣慰地想,越来越多的债务,也算是哥哥还活着的证明吧。

林羽翼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在河边吹风发呆的习惯,迎着腥臭熏人的河风,大脑放空,仿佛现实里的一切都离她远去。

又或者,她心底一直偷偷期望着,或许有一天,能够看见哥哥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这里。她自己也说不清。

回到闹腾腾的教室,林羽翼学不进去时,就会看小说——不过不再是中文小说,是英文的。

是刘明去年跟着父母出国旅行买来的书,各种类型都有,历史文学、严肃纪实、爱情小说,林羽翼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类,看着轻轻松松,不用费脑子。

唯一让林羽翼觉得不能接受的是,外国人的爱情观都太轻浮了,书里的男女主角就算没在一起,也可以随意亲吻、发生关系,甚至还要更糟糕一些,实在太奇怪了。

高三之后,班上谈恋爱的同学越来越多,尤其是到了最后几个月,那些小情侣们藏都不藏了,老师怕影响到几个月后的高考,也没再多管,整个教室里都弥漫着恋爱的酸臭味。

林羽翼依旧没有开窍。

她好像没有对哪个男生有过兴趣,虽然爱看言情小说,可是她没法将书里的恋爱代入自己。

谈恋爱有什么好玩的?她只想一辈子和好朋友在一起。

当然,目前为止,她只有师涟这一个最好的朋友。

高三的这些日子,如果不是师涟一直陪着她,她或许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师涟,或许她已经像初三那会儿一样,彻底放下书本不想学了。

是师涟陪着她躲过一次又一次催债,是师涟在她痛苦不堪学不进去的时候一直耐心地温声鼓励着她,给她讲题,陪她学习,日日给她带早餐的是师涟,牵着颓废不肯动的她在操场散步的是师涟,放假时次次收留她把她带回自己家——包括过年,也是师涟。

是师涟把她拖出深渊的边缘。

可是林羽翼心知肚明,哪有什么一辈子?朋友迟早会走散的,就像张潇扬那样,各走各的路,越来越远,直至再也不见。

她和张潇扬的分别是在出国,而她和师涟命中注定的分别,大概是在高考。

越接近高考,林羽翼就越是认命,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和师涟考上同一所学校,她三诊考试超常发挥,考了年级第十七名,离川大的收分线依旧有一定距离。

林羽翼并不指望自己能在高考超常发挥,她这一年过得很糟,她不觉得自己能用一场考试翻盘。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林羽翼学得太飘,基本功不太扎实,试题越简单,她发挥得越好,比如这一年的三诊,她考了六百一十二分,再往上冲个几分,稳一稳,就离川大很接近了。

但她每每遇到难题,就彻底歇了菜,别人能靠扎实的基本功专研出答案,她不行,她只能苦兮兮地躺平。

很不幸的是,这一年的理科高考,是前后三五年里,题目最难的一年。

第一天的数学考试,已经有学生在考场里崩溃大哭,考试结束后,校园里更是一片哀嚎,整一个惨不忍睹。

“啊……”

没希望了。

这是林羽翼走出考场时,心里唯一的想法。

数学考上一百一十分估计没门儿了,她要想考高分,只能靠后面的科目。英语她这一年没能冲上140分,但应该能稳在130,英语她就没翻过车,主要还得看理综。

拜托了,理综可千万不要太难啊!

林羽翼的祈祷并没有任何作用。

这一年的理综题不知道击碎了多少考生的心理防线,以至于下午的英语考试都受到些许影响,走出考场时,学生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悲怆来形容了,几乎可以说是如丧考妣。

如果说考完数学的时候,林羽翼对未来还有一点儿期许,这会儿便是完全心死了。

川大、还有川内其余几所985高校估计都没戏了,也就排在211尾巴的农业大学有点希望……唉,别想那么多,说不定别人也都考得很差,分数线很低呢?林羽翼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这一年,川城高考已经改革成先出分数再报志愿,林羽翼煎熬地等啊等,终于等到出分的那天。

听说那些“有关系”的人一早就能知道成绩,还有人能用电脑查分呢!但林羽翼和师涟没有所谓的关系,家里也没有电脑,她们只能早早到学校等着。

办公室里围了一大圈人,学生、家长,大家都焦灼地探着脑袋,老师则忙碌地不断拨着电话,一个个名字和分数接二连三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立马被记在纸上。

林羽翼和师涟没有立刻去凑这热闹,她们安安静静地等在办公室外。

靠在冰冷的瓷砖上,林羽翼闭着眼,看似平静的外壳下,一颗心却在怦怦乱跳。

高考出成绩是大事儿,师涟爸爸特意从外地赶了回来,就为了陪女儿等着高考成绩,可是师涟却拒绝了他们一起来学校的请求,说是没必要,还说今天学校里人又多又挤,还热得慌,让他们不如在家等着电话。总之,师涟成功说服了爸爸妈妈,没让他们跟来。

孙阿姨和师叔叔对师涟说的那些话深信不疑,可是只有林羽翼知道,哪儿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原因?师涟只是照顾着她的情绪。

师涟不想看见拿到成绩那一刻,一家人欢欣雀跃,而林羽翼一人孤零零无措却又一桶惊声笑着站在一旁的景象。

她不想让林羽翼难堪。

正因为知道师涟的心思,林羽翼心情才更加复杂,一边因为师涟对她的照顾而感动,心里泛着暖意,可一边又更加唾弃自己,觉得自己是个无用的累赘一样。

手指轻轻贴在冰凉的墙面上,忽然,手背感觉到一阵温柔的触摸,是指尖轻轻划过的感觉,然后是手掌。师涟牵住了她的手。

算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大学之后应该没什么机会能见面了,那么就最后心安理得地贪恋一下师涟的照顾,也没什么问题吧?

林羽翼的手指握了回去。

两个少女牵着手,安安静静站在办公室外的墙边,灿烂的阳光从走廊外洒进来,在走廊上蔓延出一道很长的光痕,刚好停在她们面前,为她们勾勒出一丝阴凉。两个人仿佛自成一个小世界,与周围的嘈杂人声隔绝。

她们安静站了许久。

直到办公室里的人影越来越少,教学楼逐渐归于寂静,杨老师终于喊到她们的名字。

“师涟,林羽翼!进来!”

林羽翼忐忑地牵紧师涟的手,呼口气,和她一起迈步走进办公室。

打了一上午电话,杨老师嗓子已经冒烟,他喝口水,掩不住口干舌燥:“师涟,你的成绩不错,你爸妈那边应该已经收到短信了,我们先说说林羽翼。”

“五百六十分,高出一本线二十二分,你这……”他叹口气,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是丝毫没有觉得意外,“这次的题难,你这成绩也正常。但是我刚刚粗略算了算,你在年级上大概只能排六七十名,该报什么学校,能上什么学校,你心里有数吧?第一志愿去赌一赌川大,第二志愿你自己看着报,看看外省的985211,第三志愿稳一稳农大,自己知道?”

“我知道。”林羽翼看着杨老师的表情,目光沉沉地闪了下。

六七十名……是她高二以来,考过最差的名次了,说是发挥失常也不为过。

林羽翼写完数学时,就感觉到自己考得不好,却也没想过会差到这种程度。听到分数时,她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更让她觉得难过的是,杨老师似乎对她的成绩完全没有意外,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期待。

反倒是师涟,一下勾紧了她的手指。

林羽翼没有回握,感觉到指尖的温暖,她只觉得想哭。

杨老师今天明显累得够呛,他揉揉眉心,疲倦地摆摆手:“林羽翼,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儿和师涟聊。这是你成绩条,你拿着看看,后面好好考虑填志愿的事儿。”

……

等林羽翼走出办公室,杨老师才把师涟的成绩条递给她,脸上漾出笑:“不错啊师涟,六百二十八分,发挥得很稳定。”

“川内的学校,你完全可以去报川大医学院,省外的学校呢,除了清北那两所,大多数都能随着你挑,老师知道你心里有数,就不多说了。”

“嗯,谢谢老师。”师涟的目光很淡,仿佛对自己的成绩没有任何意外,没有喜悦,也没有失落。

杨老师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她的脸,与她对视,诚恳地叹了口气:“师涟,这次高考的题很难,但尖子生依旧扎堆,你离清北还差个二三十分——看着远,但要是你肯拼一拼,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你要不要回去和你爸妈商量一下,咱们复读一年,考个清北?”

“这些话我刚刚也打电话和你爸妈说了,他们呢,都说你有自己的主见,要尊重你的意见。嗨呀,我听着都觉得神奇,哪儿有父母不期望孩子考清北的呀?”

杨老师声音很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认认真真和师涟说:“老师知道你家的情况,你爸妈都不容易,你想想,你明年要是考个清北回去,他们这些年的苦也算吃得值了呀!到时候,他们得多高兴呀?”

但师涟只是沉默着,等杨老师把话说完。

“你要肯复读,学校这边的补助一样不会落下,考完还有奖金呢!”

杨老师苦口婆心说了很多,但他最后一句话音落下,得到的只是师涟轻飘飘的一句答复:

“老师,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考清北。”

师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简简单单地说着“今早吃了什么”,丝毫没把考清北当做什么大事儿似的。可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她有多坚定。

她没有考清北的想法,没有就是没有,就像她早上不喜欢吃热豆浆,便不会刻意绕路去买一杯一样。

“你啊……!”杨老师捂着额头用力摇摇头,等几秒,又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无奈的笑,“算了算了,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性格,那我也不多劝了,反正……你回去和爸妈商量商量吧。”

“嗯,我会的。”师涟点头。

杨老师看着她风轻云淡的模样,神色愈加无奈:“师涟,三年了,老师也和你说一些真心话。你知不知道?别的班主任可羡慕我们班有你这样的学生,大家都说你又乖又懂事,学习那叫一个努力。”

“只有我不这么觉得,师涟,我次次都跟那些老师说——”

“师涟这孩子,只是看着努力,其实压根没有用过劲儿。她啊,就是太早熟太懂事,看得太透了,所以才不肯拼命努力。等什么时候她能遇到一件看不透的事儿,才是她真正努力的时候。”

杨老师模仿着那时的语气,笑着摇摇头。

师涟眼皮轻跳一下,唇角同样微微向上翘起一丝,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杨老师继续说:“师涟,你不想考清北,不是因为你考不上,而是你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了,能读别的顶尖985大学,能拿奖学金,干嘛还要多浪费一年时间呢?是吧?”

这回,师涟默不作声地点了头,幅度微不可见。

杨老师拍拍脑袋,看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至于林羽翼呢?”

“林羽翼和你恰恰相反,她不够成熟,她太浮躁了,她啊,就是个浮躁的小孩子。从高一到高三,她一直没变过。”

“我知道,高三那些事儿不能怪她,我看着她那样子,唉,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心疼啊!但她啊,如果她长大还这样,一直这么浮躁下去,以后会受苦的。”

师涟垂眸,脸上的笑意淡去,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了蜷:

“老师,她这一年已经很苦了。”

……

林羽翼不知道杨老师和师涟说了些什么,她也不想问。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蹲在办公室外,看着走廊外晴朗的天空,心里一点一点被沉闷的情绪填满。

未来该怎么办?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几个问题,她想过无数次,可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林羽翼苦闷地摇摇头。

她撑着下巴,努力抑制住眼里酸涩的感觉,在心里安慰自己:

年级六七十名也不算太差——她高一时还是倒数呢!进步了几百名,她该知足了不是吗?今年考题比较难,她的分数看着低,但省内排名应该不会太低,读不了985大学,好歹能读个211!哈,她可是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重本,考上211的大学生呢,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有。

她不能和师涟一个学校了。

可是这也是她早就做好准备的、必然的结局了,不是吗?她很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来临,现在她要做的,只是平静地、努力地,去接受这个结果。

林羽翼按照杨老师的建议报了志愿。

第一志愿填的川大,接受调剂。第二志愿填的外省一所985农大,接受调剂,听说这所学校时不时会有大冷门的情况,林羽翼运气好说不定能读上。第三志愿才是川城农大。

一二志愿林羽翼随手选的专业,反正接受调剂,专业也就无所谓了。但第三志愿,林羽翼认真选了很久,最后,她将动物医学作为第一选择。

尽管她知道,哥哥以后不会再开养殖场了,哥哥会不会回来都不一定,但她潜意识里,一直对哥哥的事儿耿耿于怀。

总觉得,如果当时她能帮上一点儿忙,如果哥哥当时告诉了她养鸭场的事儿,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谁知道呢。

2004年,七月底。

师涟收到了川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第二天,林羽翼收到川城农大的录取通知书,没有被调剂,是她选的动物医学专业。

同一天,隔壁王三叔家的座机电话,接到了一通来自外地的陌生电话。

时隔一年,失踪一年,王登高打来了第一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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