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2章

师涟从小就很懂事。

从有记忆开始,她的家庭条件就不太好,父亲四处忙碌奔波,做着些累死累活的体力活,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碌,照顾着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把屋子里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长大了些,师涟才知道,母亲曾经也早出晚归地到镇上做活路赚钱,可是母亲一离开家,她就哭,有一次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能“嘎嘎”发出声响,母亲下班回来,听着她嘶哑的声音,心疼得直流眼泪。那之后,母亲就不出去了,专心在家照顾着她,赚钱的担子,全部压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从未有过一次抱怨,相比起自己的身体,他更心疼宝贝女儿。他宁愿自己累点儿苦点儿,也要尽最大的努力,给师涟提供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

是的,师涟就是这么被父母宠大的。

两人连她哭闹都舍不得,更别说别的事儿了,家里事事以她为先,事事以她为中心,她就是这个家的支撑中心点。

师涟在父母无底线的溺爱中长大,她却没有长成一个被惯坏的坏孩子,相反,她懂事机敏,在家是爸爸妈妈的贴心棉袄,在学校是永远的三好学生,在外是“别人家的小孩”。

父母无条件的疼爱,在师涟心底种下了名为“自信”与“勇气”的种子。

她是个很自信的小孩。

从小到大,无论她做什么,都会得到父母发自内心的赞扬。无论她做什么,都能在父母脸上看到那一丝名为骄傲的情绪。

她什么都不怕,因为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会有父母在身后为她撑腰,都会有父母毫无保留的支持。

可同时,师涟又是个很自卑的小孩。

师涟自小聪慧,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能听懂邻居和亲戚嘴里的那些只言片语,并且从中窥到父母曾经阔绰生活的一隅。

她听得懂村里人的嘲笑和奚落,知道“家道中落”是一件很落人舌根的坏事儿,尽管父母什么坏事都没做,他们那么好,却依旧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止是村里人,还有父亲那边的亲戚。

父亲的亲戚都住在沿海,都是些实实在在的有钱人,偶尔过年他们心情好,会邀师涟一家前去那边过年,路费、房费,他们都给包了。他们不计较金钱上的付出,却毫不掩饰言语上的犀利。

“涟涟这孩子乖巧的哟,怎么偏偏生在你们家?”

“涟涟要是我家亲闺女,哪儿用得着在川城乡下过苦日子哟。”

“唉,涟涟跟着你们真是受苦咯。”

这些或有心或无意的话,一直铭刻在师涟幼小的心里。

师涟自信,所以她为人处世落落大方,与人交往也好,学校里比赛表演也好,她都从不怯场。

师涟自卑,所以她懂事敏感,她深切地知道父母不易,所以她体谅着父母,急切地想要为他们分担一二。

……

所有人都觉得,师涟是别人家的小孩,但只有师涟自己知道,她其实……

早已被惯坏了。

师涟心疼父母不假,她同样想要尽自己所能,快快长大,成为能够替爸妈遮风挡雨的那人,可是,从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她,实在是没法不娇气、没法不任性、没法不懒惰,她只是隐藏得好。

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师涟就学会把学校里的作业、老师布置的任务列成一个表格,只要挨个把表上的选项打完勾,一天的事情就完成了。

再长大一些,她开始学会往表格里面循序渐进地加任务,开始学会协调自己的学习节奏,开始对学习这事儿有了明确的规划与目标。

老师夸她聪明有效率,同学们羡慕她热爱学习,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她努力,恰恰是因为她懒得努力,所以绞尽脑汁地列表格做规划,提高自己做事儿的效率,最终完成目标。

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她干嘛要费力?至于那些需要费力的事情,比如考清北,她不会去想,也不会去做。

她只要考个还不错的大学,找个还不错的工作,就能够替父母分担许多了。是的,只需要“还不错”,她不需要做到最好。

师涟很聪明,也很早熟,用杨老师的话来说——她小小年纪就看得太透。

师涟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她绝不会去做极限以外的事情,绝不会给自己定下难以达到的目标。

过于聪慧早熟,让师涟在大人眼中是“别人家的小孩”,在同龄人眼中呢?则显得太过格格不入。

从小学到初中,师涟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别的小朋友压根不敢靠近师涟,觉得她冷冰冰,觉得她像个大人一样,师涟自己也没交朋友的兴趣,她觉得同龄人都太幼稚。

林羽翼是个例外。

师涟第一次听到林羽翼的名字,是在初一上学期期末,镇上联考成绩出来后,班主任老师单独把她喊进办公室,给她看联考成绩排名。

师涟下意识看向名单最高处,然后,难掩诧异地挑了挑眉。

第一名不是她,而是隔壁初中一个名叫林羽翼的女孩。

“师涟,你的对手不是学校里的那些同学,是她,林羽翼。”老师笑眯眯地对她说,“要想上重高,要想从镇上走到县里、城里,你只能和她对比,只能和她竞争——哈哈,说竞争也不对,你们都是镇上的希望,要一起加油,一起走向更远的地方啊。”

唯一的对手?

师涟本该对这种幼稚的说法很是不屑,她没有回应老师说的话,只是默默点了头,可是当晚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睡不着,望着窗外数星星时,她却忽然想起了林羽翼三个字,想起了她比她高了整整三分的联考成绩。

莫名的,师涟心里胀起一股气儿,想要和这个林羽翼好好比一比,看谁才是第一。

同时,师涟又有些好奇,林羽翼是什么样的人?

林——羽翼?像鸟儿一样骄傲肆意,昂首展翅于四海天地间?是轻啼破云的雏鸟,还是扶摇直上的大鹏?

初中的时光一点点过去,联考次数越来越多,师涟和林羽翼争第一始终争得不相上下,师涟也越来越好奇,林羽翼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学习的空余时间里,师涟会看一些杂书小说,会去邻居家看电视剧,会到镇上看坝坝电影,每当她看到文艺作品中“宿命中的对手”这般描述,便会想到林羽翼。

师涟的这份好奇愈来愈浓,浓烈到,她妈妈都察觉到了。

孙香印坐在师涟身侧,和她一起埋头看林羽翼的作文,看得连连称赞:“这孩子文笔真好,真不错啊,师涟,她就住在隔壁支队村上,你有空去拜访拜访人家,交个朋友?”

师涟沉默片刻,用力摇头:“……不要。”

她不会交朋友,没有兴趣交朋友,而且……她有些紧张。总觉得上门去拜访竞争对手这种事,也太尴尬了些。

孙香印温柔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嗨呀,那就等你和她考上一个高中,当上同窗,迟早会认识的。”

“嗯。”师涟轻声应下,她自己都没察觉到,一天天的,自己越来越期待那一天来临。

到了初中三年级,师涟明显感觉到,林羽翼的冲劲儿比之前强了许多种。四次联考,林羽翼考了三次第一,虽然每次只高师涟两三分,但依旧让她觉得牙痒痒。

可是到了初三下学期,情况忽然就反转了——

第一次联考,林羽翼没有参考。

第二次联考,林羽翼考得一塌糊涂,排名降到了镇上十来名。这排名看着高,可镇子就那么小,生源那么差,十来名也就勉强读个普高!

第三次联考,林羽翼直接摆烂,语文作文没写,名次降到了六十来名。

师涟从孙香印那里,得知了林羽翼的情况。

“那孩子可怜啊!她爸病逝了!唉,她心里估计不好受得很。”

“她妈妈走得早,她是被她爸她哥拉扯长大的,她哥你见过没?过年还给我们送过鸭子呢,是个帅气的大男孩。她爸呢?以前出过车祸,瘸了一只腿,可能就是在那时落下病根吧……”

“你说说,她爸在这会儿重病过世,对她的打击得有多大啊?这孩子,命真是太苦了。”

师涟听着,心里觉得不好受极了。

中考前最后一次联考,师涟看着成绩单上,自己的名字孤零零站在最上方,心里默然地想,小说电影果然是骗人的,什么宿命中的对手?她和林羽翼这才几年呢?她们压根还……还没认识,还没见过面,或许就再也没了见面的机会。

师涟破天荒地觉得鼻头酸酸的,有点想哭。

师涟本以为自己会这样忘了林羽翼,可是中考结束,看见自己和林羽翼的成绩后,她忍不住地想——林羽翼,以后该怎么办呢?

是复读一年?

还是将就着读普高?

像她这么骄傲的女孩子,能习惯吗?能习惯复读时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吗?能习惯留在乡下读三年普高的日子吗?她明明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

——尽管根本没见过面,师涟却认定了,林羽翼应该是个非常、非常骄傲的人吧。

……

真正见面的那天,师涟才发现,林羽翼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想象中的林羽翼是什么样呢?和她一样留着一头长发,扎起高马尾辫,精神气十足,站得笔挺,一双眼睛里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可实际上,林羽翼留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乍一看像是个不修边幅的小男生,一身简素的深色布衣竟然被她穿得有点脏——是明显用力洗过,却依旧洗不干净的经年累月的那种脏,可是着衣服穿在她略显单薄的身躯上,却并不显得埋汰,反而衬出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活力。师涟仿佛已经想象得到,林羽翼是怎样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在无边田野里上蹿下跳。

林羽翼的眼睛亮闪闪的,就算在昏暗的房间里,也显得十分有神。她乖乖躲在哥哥身后,又显得怯怯的,乖巧劲儿十足,惹人怜爱得很。

哪个大人不为这样乖巧的眼神而心软?孙香印当时看着林羽翼那乖巧样儿,心都快要化了。

可师涟不是大人,她和林羽翼是同龄人。

她看着林羽翼,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在装乖。师涟不觉得反感,相反,她对林羽翼更好奇了些。这份好奇在她心里积累了近三年,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主动邀请林羽翼一起学习。

这是师涟第一次和一个同龄人走得那么近,第一次和同龄人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学习,一起玩耍。要知道,在这之前,她妈妈心疼她的身体,连军训都没让她参加,想方设法帮她请了病假。

第一天晚上,师涟还有些害怕,怕自己会不会和林羽翼相处不习惯,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林羽翼看起来像是个幼稚欢脱的小太阳,和她在田里走着,还得时刻盯着她,一个不小心,她就自己钻进田埂里弄得一身脏。

师涟第一次和林羽翼到田间散步便是这样,她稍一恍神,林羽翼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田埂中央。师涟焦急得四下望,终于找着人,是在荷花池的边上,林羽翼撑在田埂的泥地上,半个身子都快探入荷花池,手臂用力地往前伸,消瘦的身躯颤颤巍巍,似乎随时都可能跌进池子里,看得师涟倒吸一口凉气。

那一瞬间,师涟脑海里闪过无数“荷花池溺亡”的乡间传闻,脸色倏地惨白。

师涟还没来得及呼喊着前去把人拉起来,林羽翼便一骨碌跳起身,身影轻快朝她奔来,手里拿着个巨大的荷花叶,叶子一起一伏地随她蹦跳。

“喏,拿来遮遮太阳吧。”林羽翼笑眯眯地,把荷叶递给师涟,“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可别晒伤了。”

她的笑容很灿烂,很明媚,眼中迸发着无尽的生命活力。

师涟接过那片荷叶,握住荷叶把时,她不小心碰到了林羽翼的手,很暖很暖,不像她,一年四季手指都是冰凉的。

明明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女,林羽翼还比师涟矮一点点、纤薄一点点,可她那活力满满的身躯,却给了师涟一种可以信任的安全感。

开学第一天,师涟安静坐在座位上看书时,看似专注的她,其实感觉到了教室里男生们探究的目光——那是青春期小男孩看见陌生的、漂亮的异性时本能的探究目光,散发着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冒犯的侵略性。

这种目光让师涟很不舒服,但她忍了下来,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到。林羽翼却起身主动和她换了座位,让她坐在靠墙,林羽翼替她挡了大多数目光。

林羽翼在保护她。

师涟从未被谁“保护”过,父亲母亲对她更多是照顾和溺爱,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受到过多保护。但很奇怪的是,就像她不反感林羽翼装乖一样,她也不反感林羽翼对她的保护。

反而……

有点开心。

后来,被三个小混混堵在巷子里的那一天,师涟很害怕、很无措,脑子里乱成一团,手里握紧了刚买的字典,目光望地上四处瞟,奋力寻找着地上有没有散落的砖头,心里破罐子破摔地想着,要不要拼命和他们打一架。

然后林羽翼就出现了。

林羽翼踩着巷子外斜斜洒进来的光影,如一头矫健猎豹般飞扑而至,一拳狠狠砸在领头那小混混的脸上,瘦弱的拳头砸出千钧的气势。

短短一两秒,在师涟眼里却像是慢动作般,她看见林羽翼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看见林羽翼瘦削胳膊上缕缕肌肉线条,看见林羽翼情绪阴沉到极致后骤然爆发的满是愤怒的目光。

最后,林羽翼重重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奔向巷子外的阳光。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林羽翼没有踩着七彩祥云,可在她心里,林羽翼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

再后来,真正接近了林羽翼,师涟才发现,林羽翼表面的性格和自己截然相反,内心呢?却又和自己一样的冷漠、疏离,又骄傲,甚至稍稍有些敏感自卑。

林羽翼将这份敏感藏得很好,只有把她里里外外一层一层地剥开,才能发现最里层的敏感和自卑。

这也和师涟一模一样。

她们表面互补,内心无限贴近。她们既互补,又在内心最柔软处同病相怜。或许,这才是她们能成为朋友,或者说挚友的真正原因吧。

……

高中一天天过去,时间一晃眼就来到大学。

大一是林羽翼飞速成长的一年,同样也是师涟愈加成熟的一年。

为什么要读书?

初高中时,师涟想得很简单,因为她只会读书。

好好读书,考个好成绩,读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让爸妈过上轻松的日子——对师涟来说,这句话并非虚无缥缈的空话,她一直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别的特长,只有读书这一条路。

所以她好好读书,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自律生活,毫不费力地考上川城大学医学院。她想着,大学读出来就能当个医生,保住下半辈子铁饭碗。

可是真正读上了大学,她的情况悄然改变了。

一是父母那边,母亲和父亲的生意做得很不错,家里一天天地往上走,不需要师涟再做什么,他们便已经过得很轻松。师涟不需要再为他们付出什么,她只需要照顾好自己。

二是师涟自己,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学医,她对大一上学期的化学、生物基础课没兴趣,更反感期末的解剖课。那节课的实验动物是一头黑山羊,它被牵进教室时,好奇地抬头打量四周,嘴里发出“咩咩”叫声,可十几分钟后,它已经倒在解剖台上。

在放血时,师涟帮老师摁住黑山羊,黏腻的血液沾了她满手。

师涟不能立刻去洗手,她还得蹲在原地,等老师剥把黑山羊皮、去骨,仔细地讲解给他们听才行。半小时后,师涟去洗手间时,血液已经彻底凝固在她手上,带着一股浓郁的腥臭味。

师涟没有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掌、手背上的痕迹,一遍遍清洗着。冰凉的水流不断冲刷过她的手掌,她听着水流哗哗声,心想,自己的确是非常、非常不喜欢这堂课。

不喜欢,那就转专业吧。

转什么呢?

师涟从自己的喜好出发,最终选中了新闻学。师涟喜欢摄影,她是在校园百团大战时发现自己这一喜好的,当时,摄影部的学姐笑呵呵招呼着她,要她试试社团里的摄像机。

她在学姐的指导下摆弄摄像机,看取景器、调参数,随着参数变化,取景器里的景色越来越清晰,光线、色调也随之改变,师涟觉得有趣极了,当即加入了摄影社团。

跟随社团外出取材拍摄的次数越来越多,师涟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摄影,喜欢用镜头记录下生活中的一幕幕。

看到好看的风景时,她会不自觉地构思,要怎样才能把这一画面拍得更好看?相机应该放在哪儿?如何构图?参数如何?

师涟的兴趣不止记录,也在于学习。她开始在看电影、电视时,下意识分析每一个镜头的作用,每一帧画面背后暗藏着什么,她开始无意识地拉片。

其实师涟对新闻兴趣不大,她更倾向于传媒相关的专业,比起新闻,她更想当导演。但这年头,“新闻”比“传媒”的名声要好得多,更何况传媒编导那边都是艺术生,师涟想要转过去,阻力会很大,她自己也会觉得有一点点“划不来”。

那就从新闻学开始吧,等到了读研读博的阶段,还有额外的选择机会——

在师涟的规划中,她不一定会读博,但应该会顺应学校的安排,推免读研。她们学校的学生,几乎大半能获得推免资格,而推免生里的大半呢,基本都是去国内最高等的那所学府。

京城,清北。

高中的时候,师涟从未想过读清北,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就算有可能考上,也得费尽全力拼命努力才行,她不想那么累。

而现在上了大学,她只需要按部就班按照自己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就能轻易保研去那里。

大三,寒假,师涟参加了清北传播学冬令营,初步了解那边的环境,认识了几位导师。暑假,在夏令营里,她成功获得传播学导师的内推资格。大四开学,她通过校内推免答辩,正式敲定了前去清北读研的事儿。

在本科阶段,师涟就能靠着拍照片、写新闻稿赚够生活费,等她到京城读研究生,还可以试试去接广告拍摄、平面拍摄,赚钱的机会只多不少。

毕业后更不用忧心什么,顶级学府毕业的她,还担心找不到好工作?退一万步说,就算找不到,回家继承父母的店铺,也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师涟放心不下的,是林羽翼。

——她心底最特殊的存在。

本科时她和林羽翼已经算是相隔两地,三五月才能见一次面,可始终都在蜀都附近。她要是一个人去了千里之外的京城,留林羽翼一人在蜀都,她总觉得……

不放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羽翼在师涟心里的形象,从最开始那个男孩子气十足、活力满满的“假小子”,变成了一个娇弱可爱——甚至有点娇柔的小姑娘。

随着年龄的增长,师涟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劲儿,可林羽翼的身姿依旧如初见时那般纤薄,那般瘦削。她和林羽翼一起逛街时,林羽翼依旧会蹦蹦跳跳满是活力地走在前面,可没一会儿就走累了,退回来哼哼唧唧地扒在她肩膀上喊累。

“师涟,我好累嘛……”

“师涟,你扶着我。”

“涟涟你最好啦。”

脸颊嘟起,眼睛一眨一眨,可委屈了。

又很可爱。

这样可爱的林羽翼,怎样能不激起师涟的保护欲呢?师涟想要做那个能够保护林羽翼的人,就像高中时林羽翼保护她一样。

可她能怎样保护林羽翼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能,她有什么资格保护她呢?

她们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个体,是两个成年人,让她们发愁犯难的事情不再像高中那样只有学习一样。

林羽翼糟心的家庭情况,欠的那一大笔债款,还有学校里遇到的一件件糟心事儿:被造谣,出国资格没了,被那恶心的男生追着表白……

一件一件,糟心透底的事儿。

作为朋友,师涟帮不了林羽翼什么,更别谈保护。

在蜀都是如此,等她去了京城,两人相隔千里,就更是如此。

上次林羽翼被那男生骚扰的时候,自己虽然什么都做不到,可好歹能陪在林羽翼身边。那么下一次呢?如果下一次自己已经到了京城,就不能陪在林羽翼身边了,那林羽翼她……

她一个人遇见这种事,该有多无助多惶恐啊?

师涟想都不敢想,她不忍心去想。

所以,师涟一直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去京城读研,在本科毕业前,她都有反悔的机会。

师涟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她便从来不去想,从来不去规划,她一直看得很透彻。

一直到二十二岁这一年,即将迎来的那场分别,让师涟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迷茫的情绪。

她不想去清北了,她动摇了。

她想……

想要留在蜀都。

她想……

留在林羽翼身边。

她一次次地说服自己,就算留在蜀都,在本校读研,她也能有很好的发展——就算不读研,她也能直接进本地的电视塔工作,同样是铁饭碗,和她的规划没有大出入,她有什么可挑的呢?

迷茫痛苦地等待着时间流逝,等待着自己不得不做出最终抉择的那段时间里,师涟又看了一遍《大话西游》。

第一遍看的时候是在高一,在史小诺家里,和组里的同学们一起看,五个人,只有师涟看哭了。

那时师涟是为了紫霞仙子而哭。

这一回,她依旧看哭了,却是为了齐天大圣而哭——

不戴金箍救不了紫霞仙子,戴上金箍却不得不离她而去,哪儿有这么惨的人啊!就没有什么两全的法子吗?

真的没有吗?

师涟犹豫了很久很久,纠结了很久很久,痛苦了很久很久,可是还没等她作出决定,她便等来了……那场大地震的消息。

那天上午,林羽翼在Q丨Q上说,她坐上前往离堆的大巴车,去兔场实地观察,为毕业论文做最后的修改。

师涟回复说:[祝你顺利。]

林羽翼:[如果有空我就去逛逛离堆古城!看鱼嘴!给你发照片!]

师涟:[好,我等你的照片。]

下午,午休还未结束,师涟正在图书馆里安静地看书,忽然感觉一阵地动山摇,原本安静的图书馆倏地响起同学的惊呼声、慌乱的脚步声。

“地震了!地震了!”

师涟惊惶起身,跟着人群从消防通道跑下楼,跑到一楼拐角时,房顶吊顶忽的砸下来一块,砸在她面前的地面,如跳水运动员激起的水花般四溅成碎片。

师涟没被砸伤,她快步跃过吊顶碎片,迅速冲出图书馆后门,奔向空旷的大广场。

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本能地掏出手机,没等她按键,母亲的电话便打进来,相互报了平安,电话信号不太好,很快挂断。

师涟手指颤抖着拨通另一个号码。

林羽翼。

没有拨通。

半个小时后,师涟从学校广播得知,地震的震源在川西北,距离林羽翼所在的离堆只有五十四公里。

只隔了一座山。

霎时间,师涟脑海一片空白,巨大的无力感沿着脊椎往上蹿,占据整个大脑。手机从手里滑落,她没有去捡,整个身体抖得厉害。

林羽翼在震中附近,就在震中附近啊……!

可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电话都打不通,不知道林羽翼现在的情况,不知道她具体的位置,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不知道她……

是不是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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