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入夜,离堆,大雨。】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林羽翼一屁股坐在帐篷边缘,也不顾地上的淤泥与满身污渍,大口大口地吞着面包。她的目光焦灼集中在手机屏幕的光点上。
屏幕碎了一角,雪花似的纹路向四周延伸,沾上了灰扑扑的血泥。屏幕是被林羽翼的手指染上血泥的,她的手指太脏了。她在坍塌的废墟边徒手挖了几小时,整个手掌早已血肉模糊,刚刚才稍微清洗了下。
但林羽翼依旧能看清屏幕上的字。
信号为零。
她面无表情地按下发送键。
这已经是她第五次点击发送了——
地震第一时间,她就给王心宜和师涟打了电话,可始终没打通。没有通讯信号,她便把希望寄托在网络上,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流量,够她发消息就好。
Q丨Q登不上去,她只能用离线网页编辑博客。
帐篷外,夜色已至,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本该是无比宁静的雨夜,噼啪的脚步声、凄厉的哭喊声、微弱的呻吟声、悲愤的咆哮声却交织在一起,掩盖了雨声。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没人来搭把手!这里的伤员需要包扎!”
“有没有医生护士!有没有人!”
“就来!”
林羽翼用力吃完最后一口面包,仰头灌一大口水,不抱希望地最后看一眼手机,心想,这次还是发送不出去,那就算了。
忽的,她诧异挑挑眉。
屏幕上显示着“发送成功”四个大字。
林羽翼没有多看一眼,她立马把手机扔进包里,套上堆在地上脏兮兮的白大褂,迅速冲进雨中。她哒哒哒踩着水,迅速跑到担架旁,短短几步路,她本就湿漉漉的长发又一次被淋个透彻。
担架下没有雨,有人打着伞。
担架上躺着的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满脸泥灰,一只手臂血肉模糊,快要失去意识,旁边有人给他喂着水。林羽翼拾起他的手臂,紧紧咬着牙,面无表情地一圈一圈用力包扎。
做完止血处理后,立刻有人抬起担架,把男孩抬向远处的帐篷。
林羽翼没有休息的时间,又一个担架从废墟里抬了出来。
“医生!医生在吗!”
林羽翼不是医生,她只是个学兽医的,但这时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次,担架上的小男孩被绿色的被子裹住,林羽翼打开被子,看见男孩此时的模样,脸色微微一僵,然后她弯腰用听诊器听了听心音,什么都没听到。
她摇摇头,旁边人立马把被子裹上,抬去操场中央,那里已经“躺”了很多人。
随即,林羽翼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大抵是孩子家长认出了人。
她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感慨、没有时间停下来,又有人从废墟里被挖了出来。
一个接一个。
……
雨下了一夜。
救援一刻也没有断,不停有人从废墟中被抬出来,可惜,到了后面,没气的占大多数。林羽翼有时往身后的操场看一眼,只看见无数手电光交织,闪来闪去,那是家长在找他们的孩子。
林羽翼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帐篷里睡去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闭眼时天是亮的,头是晕的,外面雨声人声交杂不断,睁眼时天依旧是亮的,头依旧是晕的,外面人声雨声依旧交杂不断。
林羽翼惶然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才上午十点过,信号依旧为零。
她吐口气,打开博客的离线页面,用胀痛的手指艰难地进行编辑。
【5月13日,晨,离堆,雨。】
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就连指甲盖都疼得直抖抖,腰背几乎一点儿力量都没有。混着泥渣的长发死死黏在衣服上、皮肤上,很不舒服。
林羽翼撑起身子,漠然走出帐篷,在医疗点拿过剪刀,一把剪下浓密的长发。
她很快穿上白大褂,又一次前去废墟面前。
……
晚上,手机断断续续有了点儿信号,但林羽翼运气不好,总是拨不出去电话。手机上倒是有几个未接来电,是王心宜、师涟幸运地拨进来的,可林羽翼那会儿正在忙,没接到电话。
好在网络讯号恢复得更快,林羽翼已经能顺畅地发出博客帖子、登上Q丨Q。可惜手机电量撑不到明天,林羽翼在Q丨Q上给师涟报了平安,委托师涟和王心宜说一声她现在的情况,便关了机。
全国各地的救援队伍陆续赶到离堆,第一支队伍已经深入大山,乘舟破浪沿着水库一路前去震中,离堆的伤重者则逐渐向蜀都转移。林羽翼这种半吊子兽医学生,终于能够退去二线。
这一夜,林羽翼睡得很沉很沉。
躺在帐篷的地铺上,听着周围声声杂音、脚步匆匆,林羽翼卸下浑身疲惫,一觉睡了个饱。很神奇的,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做噩梦,反倒是一夜无梦,睡得香甜。
林羽翼自己也说不清,是自己心理素质强大,亦或只是,在这几日见多了生死之后,单纯地麻木了。
“嘶……”林羽翼醒来时已经接近正午,虽然睡够了,可她一起身,浑身上下依旧散了架似的疼。
她强撑着离开帐篷,囫囵吃顿早午餐,马不停蹄开始今天的忙碌。
退到后勤二线后,林羽翼加入了农大学生志愿者团队,她的任务依旧繁重。今天,是全国各地救援团队、志愿者团队赶来离堆的高峰期,林羽翼得跟随着学校的安排,与赶来救援的队伍进行交接。
林羽翼负责安顿的第一个队伍,是川城大学医学院的志愿者们。
印着“川城大学医学院”的大巴车停在路边,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从车上走出,林羽翼一边登记,一边为他们介绍着离堆城的现状,忽一抬头,她看见一台摄像机正对准自己的方向。
师涟扛着巨大的摄像机,从川城大学队伍末端,一步步走到前面,镜头聚焦在林羽翼身上。
透过摄像机镜头,林羽翼与她对视。
林羽翼看不见摄像头后师涟的表情,但林羽翼看见了她脖子上挂着的“记者证”的牌子。
刹那间。
林羽翼喉咙哽了一下,眼眶蓦的泛起温热酸涩的感觉,泪光浸湿眼底,她舔了舔唇,下一秒,便收回目光,继续为医生们介绍着。
没有时间惊讶,没有时间哭泣,没有时间叙旧。
稍稍安顿后,川城大学的医生们紧锣密鼓地投入救援工作中。林羽翼没有休息,立马就要赶去对接下一个团队。
师涟举着摄像机,一言不发沉默跟在她身后。
“你不去拍你们学校的人吗?”林羽翼步伐匆匆,没有时间回头看师涟,只是出声问。
“不用,校园记者团里不止我一个人。我跟着你便好,你是地震亲历者,你所经历的,同样很有价值。”师涟的语气如以往那般平静温柔,仿佛听不出额外的情绪,可她的声音却是哑的,林羽翼听出了明显的哽咽,“而且……我有些见不得前线和医院那边的场景。”
见不得血肉模糊,见不得生离死别。
“见不得你还来这里?”林羽翼语气分明是带着打趣的笑意,可是喉头却一直哽着,她没再多说话了,怕再说一句,自己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师涟也没有再接话。
她只是安静地跟着林羽翼,将她的一举一动,记录在摄像机里。
忙碌的空隙,林羽翼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师涟,前两天,她的心里一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说是坚强,其实更多是麻木空洞,而今天有了师涟一起,她感觉平静麻木的心灵之湖上再次荡起阵阵波纹,原本干涸空洞处一下子被温柔的湖水填补。
林羽翼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这种感觉,让她无比地安心。
一天的忙碌时间里,两人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却又会在为数不多的休憩时光,默契地依偎在一起。林羽翼靠在师涟肩头,师涟脑袋靠着她的脑袋,两人都轻轻闭着眼,安静享受着这一刻的忙里偷闲。
今天又忙到了凌晨两三点。
好运的是,川城农大离堆校区赈灾点的洗漱淋浴间完工了,林羽翼今晚总算能洗个澡,把一身的泥腥和血味儿冲个干净。
“呼……”湿漉漉地离开淋浴间,林羽翼只觉得浑身舒坦,可是冲过热水澡后,原本就酸软发疼的身躯一下子更无力了些,林羽翼感觉自己虚得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晕乎乎地回到帐篷里,林羽翼飘着脚步直接倒进师涟怀里,长长地吐气:“师涟,我好累啊……”
她摆一摆脑袋,蹭了师涟满身水。
“别动。”师涟一手托起她的脸蛋,一手拿起毛巾,温柔细腻地在她发丝上揉搓。营地里没有吹风机,没有多余的电,只能用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
林羽翼的头发剪得很短,没搓几下,便搓不出多余的水分了。
师涟挪开毛巾,林羽翼顺势翻身,躺在她怀里。
师涟的手指依旧托在林羽翼脑袋上,指腹探入微湿的发丝,轻柔地左右摸了摸。林羽翼乱糟糟散开的发丝随着她的手指,往左边倒,又往右边倒。
林羽翼闭着眼,舒适地打哈欠:“别摸了,怎么跟摸小狗似的。”
师涟手指没有动,她低头,气息呵在林羽翼鼻尖,语气轻缓:“你又剪了头发。”
“嗯,长发不方便。”林羽翼摸了摸鼻尖,痒痒的,她打着哈欠说,“前两天这边在下雨,头发上沾满了泥,黏在身上不舒服,没地方可以洗,干脆全部剪掉。”
师涟“嗯”了一声。
很短促的气音,林羽翼却听出了心疼的情绪。
心疼她一个人在离堆,一个人经历地震时最无助的时刻,一个人奋战在救援前线……
林羽翼觉得心里酸酸的,忽然有些受不了,有些想哭。
她侧过身子,转移话题:“短发……不好看吗?”
“好看。”师涟轻柔但笃定的声音立即响起,“长发亦或是短发,你怎样都好看。”
长发是娇柔漂亮,却又隐约带着点儿英气的少女。
短发是初见时那般,身躯瘦削高挑,却又活力满满的小少年。
怎样都好看。
话音刚落,不等林羽翼吭声,师涟竟补充道:“只是,我更喜欢你留长发一些。”
林羽翼诧异抬眸,余光瞥向师涟的脸颊,窥探她此时的神情。
林羽翼与师涟认识快七年,第一次见面时,她便是短发,后来下定决心留长了,却又在高三那年剪短了,为了躲避要债人的追逐。那一次,还是师涟亲手帮她剪的头发。
林羽翼还记得,自己以前每次询问师涟的意见,问她自己长发好看还是短发好看,师涟都会这么说:
“短发和长发都好看。”
“剪短发还是留长发,不要在意别人的意见,看你自己的想法便好。”
“你想要做什么,重点不在于别人如何想,只在于你自己。”
唯独这次,师涟说的是,她更喜欢林羽翼留长发。师涟的神情依旧柔和,看不出丁点儿异样,她低头凝视着林羽翼的发梢,目光专注。
林羽翼垂眸,低声道:“那我以后留长发,再也不剪了。”
“……看你喜欢。”师涟的声音同样很轻,几乎听不见。
林羽翼伸个懒腰,撑起散了架似的身体,本想抱着膝盖坐起身,可实在太累,脑袋不受控制地往旁边一歪,便瘫靠在了师涟肩膀上。
师涟倒是一点儿不累似的,稳稳承接着林羽翼全身的重量。
林羽翼歪头,闻着她们身上香皂的淡淡清香,她忽然看见,师涟微微湿润的发丝缝隙下,原本白皙的脖颈皮肤泛着红。
扛了一天摄像机,师涟这会儿脖子肩膀也酸痛得不行吧。
“脖子酸吗?肩膀疼吗?我帮你摁摁吧。我学过中兽医——别看有个兽字,原理和中医一模一样,我可会按摩了。”
林羽翼强撑着坐直身子,往后挪一点点,双手捏在师涟肩上,手感有些硬,和她想象中的柔软不同。
“还好,不是很累。”师涟摇摇头,配合地放松肩膀,“我练了一年拳击,现在满身腱子肉,哪儿那么容易累?”
难怪师涟肩膀那么硬。
“你在学拳击?什么时候开始的?”林羽翼有些诧异。
很难想象,师涟这种时刻保持着优雅气质的乖乖女竟然会学拳击,可细细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师涟气质清冷优雅,是因为她本意如此,而非刻意端着。
她的本性是恣意的,是怡然自若的,她想优雅端庄,便优雅端庄,想转去新闻专业,便转就是了,想学拳击,那就学。
她怎样做,只取决于她怎样想,从来不会在乎他人看法。
“去年。”师涟垂眸,似是犹豫片刻,很轻地补充道,“五月左右吧。”
去年五月前后……
林羽翼捏在师涟肩膀上的手指忽的僵硬一瞬,她想起那时发生了什么,鼻尖涌起轻微酸涩的感觉,那种感觉越来越浓,渐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林羽翼停下手里按摩的动作,手指无力地往下滑,脑袋埋在师涟肩上。
“师涟……”林羽翼声音仿佛晕染上一层模糊的水汽,她吸了吸鼻子,手臂无力环在师涟腰侧,“我想抱着你哭一会儿。”
一闭眼,眼泪便止不住,沿着眼角不断地往外涌。
鼻尖酸得发疼。
林羽翼抑制不住地大哭。
不是为去年的遗憾而哭,是为这两天自己所经历、所看见、所遇到的一切而哭。
悲怆、愤怒、无力,还有阵阵后怕,以及对生死的恐惧与麻木,面对天灾时所有所有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在这一刻尽数释放。
“师涟,你知道吗?地震来临的时候,我亲眼看见那些房子像纸板一样倒下,那么坚固的房子,一下子就垮了,我……”
“我好害怕。”
“你知道吗?离堆县城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一是医院,二是学校。那所小学就在农大不远处,那天我一直在哪里帮忙,挖出了好多人,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了。
“我好难过。”
“我……”
林羽翼再说不下去,她埋在师涟背上,感觉着温热的泪滴从脸颊滑落,一点点沾湿师涟的衣服。感觉着师涟指腹温柔安抚过自己的手背、手掌,很轻,却为她注入无尽的勇气与力量。
让她觉得安心。
啜泣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停止。
林羽翼吸一吸鼻子,师涟转过身帮她擦眼泪,她这才看见,师涟脸颊上也留着两道泪痕。
师涟刚才也在哭。
林羽翼哽咽地笑,抬手拭去师涟脸颊上的痕迹:“你哭什么?心疼我啊。”
师涟认真看着她,脸上泪渍还没有干,瞳孔里缓缓浮出一丝后怕的的笑意,她轻声呼气:“地震刚发生那会儿,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涟声音很轻,脸上浮着浅笑,林羽翼却听出了她短短一句话里,暗藏着多深的恐惧。
“这不是见到了吗?”林羽翼脑袋重重磕在师涟肩头,她笑着出声,鼻音还很重,肩膀随着她的笑声而颤抖。
师涟手指搭在她的脊背上,轻柔地一拍一拍。
……
林羽翼接着在离堆周边呆了一周,前几天是作为后勤,后几天,农大动医院的志愿者大部队到了,林羽翼便和他们汇合,对离堆城周边的养殖场进行排查,无害化处理动物尸体。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在这场大地震发生后,各行各业的救援人员、志愿者们,都在尽自己所能,为震区出一份力。
白天,林羽翼跟随着大队伍翻山越岭,勘察过一个个已经坍塌损毁的养殖场。
夜晚,林羽翼和师涟一起整理当天拍到的新闻素材,师涟将写好的新闻稿发往川城大学,林羽翼则将一天里的所见所闻记录在博客上。
刚开始那几天,她什么也写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看着地震带来的那片炼狱,连带着自己的心脏都已经枯涸,可慢慢的,它又长出新的血肉。
像是一场新生。
而这场新生所带来的蜕变,异常明显地展现在林羽翼的文字中。
她的文风变得更冷静,更坚韧。
林羽翼隐约察觉到这点时,已经是在五月底,志愿工作结束,回到蜀都之后。
师涟家。
林羽翼浏览着电脑博客界面,眼睛越睁越大,到后面甚至忘了眨眼。
“师涟,这篇博客的浏览量是、是是三千万!我我我没看错吧?”
“师涟师涟你看!这篇博客被人X日报转发了,我我我我……我是不是也算上过报纸的人了?”
“这这篇私信是……是川城杂志社的编辑发来的!他们说想找我约稿,详细介绍我在离堆的经历……!”
林羽翼的博文火了。
前所未有的火。
大媒体集体转发、杂志社约稿,甚至连电视台都在新闻里提到过她的博文。
在离堆的时候,林羽翼每晚写完博文便沉沉睡去,根本没时间浏览反馈,谁曾想,她的这些博文竟然如此火爆。
林羽翼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条一条浏览博文下的评论。
有夸她的,有感谢她的,但也有少数几条骂她的,指责她不应该用如此冷静没有温度的笔吻描绘大灾难。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评论区里再没有无休止的争吵了。
林羽翼隐约意识到,自己的文风真的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她写生活,写日常,大多都是轻快明了的。而现在,她的文字像是沉沉刻在屏幕上似的,力量感十足。
她依旧留白,依旧在文字里留有情绪空缺,可这份空缺不再需要由评论区来填补。阅读她的文章后,读者无形思考的那一段时间,那份情绪空缺就已经补足了。
林羽翼忽然回想起高中,那时,她很羡慕申树,羡慕申树的文笔,羡慕申树在文字上的天赋。
申树那么温婉的女孩,却能写出满是力量的激昂文字,林羽翼羡慕极了。
现在她也可以,稍稍操控文字了。
也不知道申树现在怎样了?当初那个善良、温柔,现在却劈腿伤害了刘明的女人。
“师涟……我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申树竟然会做出那种事……”林羽翼叹口气,想起刘明失魂落魄的样子,目光离开电脑屏幕,发呆一般道,“人心可真是难测。你说,她会有报应的吧?”
“你信因果报应?”师涟手指轻轻搭在她肩上,反问道。
“我不信。”林羽翼摇摇头,“我不信命,可我信天道酬勤。”
师涟微微垂眸,轻笑:“申树她不‘勤’。”
林羽翼下意识想反问“你怎么知道?”,可想了想,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师涟你说得对。”
如果申树是聪明刻苦的人,那她就不会身在广都中学最好的班级里苦学三年,最后却只考上一个二本大学。如果申树是踏实的人,她便不会抛弃同样踏踏实实的刘明,转而去和没读书的黄毛小混混谈恋爱。如果申树是努力的人,那么她便不会落下那么多大学课业,让刘明帮她解决。
既不踏实,又不刻苦,还不知努力,何来天道酬勤?哪儿来的“勤”?
“再等几年看看吧。”林羽翼撑着下巴,唏嘘叹口气。
“行,等几年,现在先看看别的。”师涟拿一颗葡萄,送到林羽翼唇边,“我妈让我来问你,下午和我们一块儿去看房吗?”
“看、看房!”林羽翼眼睛骤然瞪大,惊喜道,“师涟你们要买房啦!”
师涟点头:“震后广都房价腰斩,爸妈准备趁这机会看看。”
林羽翼下意识想拒绝,师涟家买房,她一个外人去干嘛?可她知道,师涟问出来,便是不希望她拒绝。
不许她拒绝。
林羽翼抿抿唇,压下紧张不自在的情绪:“那……去吧。”
“我妈就等你这句话呢。”师涟笑着说,“我妈和我都没买房的经验,你也可以多提提自己的意见,免得我们没想到呢?”
“好。”
……
地震发生后的离堆城里城外,一眼望去,几乎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尤其受灾最重的几处建筑附近,全是断壁残垣,碎砖断瓦洒了满地。
林羽翼离开离堆时,市区的救援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可街道四周依旧冷冷清清,居民们防着余震,不敢回家,依旧住在各大安置点里。
城里是冷清的,但并不死寂,河边安置新房已经开始动工,原本荒凉的河滩变成尘土飞扬的工地,围墙上挂着“山水依然在,信心更坚强”的标语,它们承载着活下来的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望。
位于蜀都城南的广都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街边一栋栋崭新的高楼拔地而起,街上来往人群与车流挤挤攘攘,初夏高温蒸腾的空气中混杂着四面八方嘈杂的声音,仿佛地震没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
当然,只是仿佛。
古旧的城北石拱桥再不能过人,旁边新起了一座气派彩虹桥,城郊好几栋上年头的小屋变得摇摇欲坠,干脆被轰隆隆炸掉拆了。
城中呢?
地震发生前,正是广都房地产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河边新修的电梯公寓“加纳城”甚至能卖到五千元一平,城里的小区呢,也基本都涨到了四千来元。
而这一场地震,让“加纳城”的房价直直降到了三千,城里商品房均价更是降到两千来元,比两三年前都要低。
孙阿姨正好存了一笔闲钱,便想着趁这机会把房子买到手。
她们一天里逛了五家售楼部,前四家都是新修的电梯公寓,其中两家还没完工呢,最后一家是老式的步梯小区。
孙阿姨原本想买电梯,但最后却看上了那家步梯小区——
虽然是步梯,可小区占地面积接近三百亩,小区内是漂亮清新的园林设计,还拿过国际园林奖呢。从小区大门走进去,便是一步一景,沿着青石小道一路往前,欣赏着四周树木与花叶交织,听着溪水声声,仿若来到苏州古镇。
小区分为三期,前面两期已经修好四年,可是青砖白墙的设计一点儿也不显得老旧,不管是远观还是细看,都透着一丝优雅古典的气息。
五月末,蜀都的气温已经飙升至三十摄氏度,可小区里树木郁郁葱葱,走在树荫下,能明显感觉到气温降了许多。不像那些新修的电梯房,小区修得四四方方,一眼望去就那么几棵树,哪儿有什么绿化可言?
孙阿姨对这所步梯小区爱得很呢,仅仅是在小区里逛了逛,她便急匆匆地想去看现房,还想买五跃六的跃层设计,带一个大花园儿呢!
站在顶层的私家花园里,视野很好,左边能降小区里的园林景色尽收眼底,皂角树、银杏树、楠木与蓝花楹树叶交织,隐约能看见树丛缝隙里小桥流水一片清幽。向另一边看呢,则是市场边一望无际的小树林,再远是府河,只是这里看不见。
“这地方好啊,好啊!师涟,小鸟,你们说是不是?”孙阿姨兴致勃勃地问。
林羽翼恍惚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来,这里,在许多年前,似乎是氮肥厂——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哥哥工作的地方,她还去厂里玩儿过几次呢。
而如今,物不是人也非。曾经的工厂变成了园林小区,而王登高他,他……
林羽翼用力晃晃头,呼出一口难受的浊气。一年多过去,她心里的伤痕依旧,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王登高,甚至打心底不想见他。
就算……
就算地震发生后,林羽翼第一时间便是想给王心宜打电话报平安。就算震后信号恢复后,林羽翼打通王心宜的电话,终于和她和王登高联系上了。就算王心宜二人已经从沪城风尘仆仆赶回蜀都,早已回到了新村的小院,在那里等着林羽翼。
林羽翼依旧……抗拒着。
可总要回去一趟的。
总得去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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