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量很高,一袭黑衣,五官极其出挑,鼻梁挺直,下颚瘦削,是个年轻又英气的男人。
但是可惜了。
他眉眼生得顶好,颔首低眉间,好比一抹囚雪的山色,清冷又孤傲。
明明是双观音的眼,却含着半真半假的笑意,反而少了点什么东西,空壳似的,浪费了这一副出彩的皮囊。
出彩也没用。
上来就要敲人脑门算怎么个事?
因着那只堪堪停在他额前的手,乔云林并没有给他好脸色,出口也礼尚往来:“手拿开。”
谢山停似乎没想到门突然开了。
毕竟这门被他敲了有十分钟,屋内的人似乎是长了两亩棉花地在耳朵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活得真叫人猝不及防。
他放下手,视线随之掠在面前这位的耳侧——
怪不得,谢山停想。
看来是在那宅子里待惯了,出门在外,不带助听器是什么毛病?估摸这臭脾气也是那里头养出来的。
“抱歉。”谢山停说:“准备敲门,没想到你会突然出来。”
乔云林疑惑:“……你刚刚在敲门?”
谢山停好脾气的笑着,“没有,我才到,你来的正好。”
乔云林不疑有他。
但总之方才是自己被没搞明白,语气太蛮横,有点过意不去。于是神情缓和了些,没那么紧张了。
刚想问这人有什么事,不巧,倒霉蛋衣领上的铭牌太晃眼了。
原来是疯老头派来的。
他现在对这老头过敏。
于是理所当然,乔云林又冷了脸,满脸写着“请您滚”三个大字。
谢山停从善如流地忽略了这人多云转雷暴的情绪,不合时宜地开口问:
“不请我进去坐坐?”
乔云林皱眉:“我们很熟吗?”
对面这人似笑非笑,假装疑惑道:“我小时候抱过你,不记得了吗?”
“……”还真不记得。
但鉴于自己错乱的记忆,这回乔云林谨慎了点,怕再冤枉了人,“什么时候?”
“嗯……”谢山停很认真的思考,比划道:“大约……这么大的时候吧……”
乔云林仔细一看——
还没菜园子里的冬瓜大呢……能记住才有鬼。
乔云林:“有病?”
我不是神童,但你确实是神经。
下一秒,这门就毫无预兆地砸上来,脆弱地抖了抖,扬了谢山停一脸灰。
谢山停:“……”小时候明明不是这个状态啊,那宅子是不是有毒?
大约半分钟后,门再次打开。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但不情不愿是真的。
开门的那人顶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唇线挺得笔直,又乖又可怜……
瞧着还挺委屈。
谢山停:“……”被门砸的人是我吧。
“进来吧。我去泡茶,你随便坐。”
他人站在背光处,脸色极白,眼珠极黑,不像活人似的,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人就不见了。
又是“去泡茶”,又是“随便坐”,语气是差了点意思,但和拍门的那位算得上判若两人了。
看来是有求于人。
谢山停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心说在哪报班修习的变脸,润色是一点没学会,尽玩大变活人去了……
屋子里燃着壁炉,木柴噼里直啪啦作响,烧亮了四周的墙面。
他很久没来过这里了,已经有些陌生。
上面多了好些他未曾见过的照片。想来是崔思灵很少回家,惦记孩子,留在身边看的。
照片里的小玩意儿都一个表情,眼珠漆黑,不怎么笑,橱窗里木偶娃娃似的。
和现在的区别么……谢山停缓步走过,好像脸颊上的那点肉掉没了,眉眼也成熟了点……
他看得很认真,一张一张走过,怕错过什么似的。
可越看,越是奇怪。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后面跟了什么东西。
七小只从看清进来这人的长相后,就异常亢奋,亦步亦趋得跟着,怕弄丢似的。想要搭话,但这人不理它们。
现在机会来了。
七小只逮住就问:“你忘了我们吗?”
谁扔在这儿的灰?
谢山停眼里没什么情绪,声音也冷冷淡淡:“不好意思,你们是?”
这人本来就高,眼里又少点东西,刻意亲和的时候显得捉摸不透,懒得装时就有点吓人了。
“你不记得我们了吗?”七小只有点怂,但还是怂怂地问:“很久之前我们关系很好的呀?”
“……”
刚刚挖坑的人现在被坑埋了。
没错,他忘得一干二净。
但也不能怪他,谢山停想,他只有很小的时候来过这地方一回,这些小毛灰还认得出他?难不成还会看面相?
“是吗。”谢山停转过身,不想再回话的样子。
七只小毛球很受伤,灰溜溜窜进了窗帘后,只敢偷偷看人。
-
乔云林确实不怎么爽。手下的茶杯心情也不好,要碎不碎,遭了老罪。
但他又确实有事问那人。
这让他更难受了。手一抖,扎扎实实填了半杯茶叶。
“……”
没关系。喝了又死不了人,死也更加好。
他没伺候过人,加上心态不端正,花了不少时间,最终泡了杯黑乎乎的冷水茶,一脸坦然地端了出去。
或许是因为屋里温度高,那人脱了大衣,围巾搭在膝上,长腿交叠,姿态优雅。
不知道在想什么,眸子深沉,微微蹙着眉,连后面站了人都没发现。
还挺不客气的。
乔云林木着脸,杯子搁在那人面前,找了个离壁炉远的地方。
等转身坐下时,那人已经没了异常,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想什么,眉眼中尽是浅淡的笑意。
把人请进了门,乔云林还一副拷问犯人的样子:“你来找我做什么?”
“就是你让我进屋的目的。”谢山停回。
哦。既然送上门来,乔云林想,那我何必客气,不抓住问个明白便宜了我那杯茶。
“你和我外婆很熟?”乔云林问。
谢山停面上带着笑,看着那张冷白的脸,摇摇头:“算不上,但她确实是我同事。”
“这房子里消失的照片,还有被抹去的文字,也是你们干的?”
“当然。”谢山停说。
乔云林:“原因?”
谢山停说:“崔思灵来涤虚城时,签下了条约,消失的这些信息都是等价置换来的。如今她既然违约,城里的东西,自然是要收回的。”
“违约?”乔云林不可置信:“她是在工作时出的意外,这也算违约?”
谢山停纠正道:“不是工作时。那天她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准确来说,应该是崔思灵逃班,私自去了某个地方,在过程中出了意外。”
“但至于是什么事,为什么和你讲了谎话,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他声音依旧平和,脸上依旧带着点礼貌的笑意。
不过机械的话语,又缓缓重合了那双少了点东西的眼睛。空洞、冷漠。
没必要知道,就是这人现在也不知道了。
崔思灵平日很少回家,工作相关的话题更是提都不会提,所以乔云林虽然被养在崔宅,但对他的这位外婆却只能算得上是一知半解。
当时被叫到医院时,病房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纸皮人,也是这个纸皮人打电话去的崔宅,说他外婆在工作中出了意外,想要见他最后一面。
如果真如谢山停所说,意外是他外婆的私人行程造成的,那想来,那个纸皮人其实并不是涤虚城的东西,而是崔思灵捏出来的刍灵,摆在门口,哄他用的。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脑袋都掉了,还要费心费力做这么一出戏?
她生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看见了什么东西?突然对着他说那些话,又会和那尊“神”有关么?
如果不是意外,崔思灵又会是因为什么才会死呢……
乔云林压下眼里的情绪,面色不变地继续问道:“那位虞老爷一直在叫我去见他,有原因么?”
“虞老爷?”
谢山停似乎好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半响,才笑着说:“他是崔思灵的老板,条约出了意外,找你自然是因为这件事。”
“而且,你最近……没发现什么奇怪的毛病吗?”
一个浑身都是毛病的人仔细斟酌了一下,才挑出来一个最近最讨人厌的。
原来是这样。
难怪,自从崔思灵走后,他就愈发嗜睡,甚至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
原来是那什么条约搞的鬼。
害得他空高兴一场,以为是诅咒显灵了,要他马上去死。
谢山停接着说:“崔思灵签了100年给涤虚城,她拿到了想要的答案,却弄丢了自己的命。一百年没到,自然得有人添补,毕竟那位老板可一丁点亏都舍不得吃。”
乔云林:“……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打工还债?在涤虚城?”
“倒也不是必须。”谢山停说:“你不去可以,但其他崔家人就有得挑了。”
乔云林:“……”你在说什么废话?
不过说实话,其他崔家人是死是活,都和一个没出过深山老宅的病秧子关系不大。
可这债是崔思灵的,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该传到别人手里去。
更何况,如今崔思灵死得不明不白,还有一尊不知道飘在哪儿的流浪神。
都得有个结果才对。
这人神色冷冰冰的,不说话时尤其古怪。明明身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病秧子,被崔思灵供在宅子里二十年,想来提刀削个瓜都是在为难他,可这样的人,却偏偏冷得叫人不敢冒犯。
连那份安静,也成了阴晴不定的前调。
“千万别误会,刚刚这些都是我老板的意思。”谢山停眼里噙着笑,文质彬彬地甩锅道。
“我的话么,自然不敢请你。毕竟乔少爷金贵……”
他坐得直,勾着嘴角,只分了点眼神给那杯凉丝丝的黑水,没再说话。
但意思很明确,他怕乔云林毒死他。
现在这位是真想这么干,但问题来了……对啊,他能干点什么呢?
谢山停都有这样的自觉,那老头怎么就少根筋呢?
请一个眼瞎耳聋还随身携带诅咒的残疾人给自己打工,说好的不吃亏呢???
他问道:“如果我去,那些消失的信息怎么解决?还回来?”
“可能?”谢山停说:“这得去问问你老板——哦,不对,应该是你将来的老板。”
老板?
哦。
“姓虞的叫你来找我的?”突然背上巨额债务的乔云林破罐子破摔道。
“不是。”
“那你是好心提醒我去上班?”
“也不是。”
眼看对面要请他滚了,谢山停不再激他,笑着解释道,“你想想看,那位每天给你传信,你没回音,他不急也不恼,更不解释,似乎无所谓的样子。”
“可最清楚你不去会有什么下场的人,就是他,不是吗?”
“你是想说,他并不想让我去,相反,我因此死了最好,对吗?”乔云林说。
谢山停回:“对。”
“……我得罪过他?”
“和这没关系。”谢山停说:“但和你是刍灵有关。你应该也听说过,老佛爷最恨刍灵。但他恨归恨,却没权利说杀就杀,所以只能用这种法子。”
“哄着那些刍灵签下些糊涂条款,最后再用这些条款要了他们的命。他很擅长此道,乐此不疲。”
谢山停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去或者不去,都要小心老佛爷这个人。”
“那你呢?”乔云林问:“你不也是刍灵么?”
“哦?”谢山停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怎么看出来的?”
“先回答我。”
“自然也一样。”谢山停摊开手,“有求于他,签了条款,替他卖命。一些无聊的流程,不是吗?”
乔云林没说话,或许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响,才又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谢山停说:“崔思灵救过我一命,这是我该做的。”
他摸着指骨,目光从没离开过对面这人。看得仔细,却越想越不明白,和墙上的照片一样。
算来他和乔云林只有几面之缘,那时这人还只有一点大。
可无论是墙上那些记录他慢慢长大的照片,还是现在——写在脸上的难听话,生气时的口不择言,甚至委屈时会抿着嘴巴垂着眼……
难道是自己在签下那份条约之前,就见过这人么……
谢山停想,不过既然忘记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真的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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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平等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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