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凶手
“豆汁儿,点——火。”皇子殿下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狠话。那一副青面獠牙的凶残相,直把这票医者老帮菜唬得一愣一愣的。
“慕容殊,你——敢。”没想到晏凝的气势更凌驾其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都连连叫起“三思啊”,却又不晓得是让皇子殿下三思、别急着毁天灭地,还是让晏小姐三思、支持殿下的千古大计。
由此可见,这世上大多人呀,是不太会走极端的,唯在杀伐决断时,才想起来还得表现表现悲悯之心。
晏凝是臣子,慕容殊是皇族,群众的天平,最终无可避免倒向了皇子殿下那边——豆汁儿已在命人搭摆木柴,将那些苦命的病中楚人围成一圈。
原来豆汁儿昨日离去,就是依慕容殊的指令,事先备好了那些引燃装置,以待不时之需。
众朝臣医者胆战心惊地一一告退,噼噼啪啪的噪响不时便贯彻四野,灰黑色的烟也渐弥散。而那群病患流民又哪还有挣扎反抗的气力,一个个半颔着凄迷的眼,似已接受命运的无理取闹。
他们,不会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慕容殊被焦圈儿搀扶着到远处坐下,“隔岸观火”。
然而,晏凝并没有走,只缄默注视着无情的火舌,两手紧握成拳,咬碎银牙。
晏凝不走,晏珩便也在她身侧,直直站着不动。
那头豆汁儿遵照慕容殊的意思,差事料理得七八,急急忙忙来到晏凝面前为自家殿下开脱,结局却是苦劝无功,只得讪讪回了慕容殊的阵营。
待到火光势不可挡,烈焰焚躯的呻/吟之声被滚滚浓烟掩去最后一缕生机,晏凝须臾间一纵而起,奋不顾身跃进了大火。
晏珩的手足无措下、焦圈儿豆汁儿的惶恐尖叫中,慕容殊像颗天煞孤星划破远空,不过瞬息,身影亦湮没于那片赤红的热浪。
没人看清楚慕容殊和晏凝是怎么“浴火重生”的。
熊熊火情中,仿佛生出一方不归凡世管辖的新天地,而那天地又裂开一道门,慕容殊与晏凝,便似以熙焰为披、以虹光做冠,自那门前双双涅槃。
当然,能出入烈火而不死,印记好歹是要留下少许的。晏凝仅仅是被黑烟污了面庞,慕容殊却眸成绛色,宽袍广袖多处焦破。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置生死于渡外的事儿,依旧不做为上。
算不得太久前,魏都邺城质子府,同样有过一场大火。
但那时,是晏凝带慕容殊出火场。
时移世易,换了人间。
“我太没用,谁也救不了……”晏凝喃喃自语,整个人好像成了具空壳子,灵魂被抽干剥净。
她趔趄着往前走了一小步,足下似被望不到边的苦海纠缠,忽然身体一软,恰跌倒在晏珩怀里。
晏珩的脸失了颜色,眼中却有光,不好形容的光。他半抱半挽着晏凝,小心翼翼退往一旁,带晏凝席地而坐。
随后,兄妹二人皆静默如死水,没再去瞧他人一眼。
他人即指慕容殊。
对这场由自个儿亲手打造的杀戮盛宴,此人似乎没有丁点依恋。
“想把疫症传进我大燕,哪儿有那么容易……”他转过身,笑得乖戾、咳得苍凉,只影单薄,跫音微渺。
既已远走,这话就并非是冲着晏凝说的,但还能冲谁说,倒也没个可供追究的线索。
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此地貌似已无留下的必要。
可晏凝仍坚持要等,等火势渐微,等尘埃落定。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与“慕容殊”这三个字有关的种种,成了她与晏珩独处之际,沟通的唯一桥梁。
“凝儿,你刚刚是为了什么……万一丢了性命,我当如何向爹爹谢罪……”晏珩让晏凝靠在自己肩头,轻抚她的乌发。
“哥,我知道你想说我太傻。可你也说了,火是会要人命的,我只是不愿见有任何无辜之人惨死……况且,我现在不也好好的么?”晏凝黯然神伤,眼眶已湿哒哒,“慕容殊,你这个杀人凶手,我曾经怎么没发现你如此残暴……”
晏珩:“或许,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也认为他做得对?他分明就是故意找个借口以泄私愤!”晏凝潸然泪下,“不过是听了小孩子一句无心之言,他就要将这一族人都杀尽灭尽……童言无忌,小孩子又说错了什么……”
她伏在晏珩肩上啜泣,泪光晶莹如星河:“我从来没想过,他会是这样凶残嗜血。哥,你不是问我,我和他之间生了什么嫌隙?今下,我也不想隐瞒了。那日我同他出城,他竟在车上,轻贱于我……”
晏珩:“啊……”
晏凝:“我曾以为,已觅得良人。原是我从前有眼无珠,错看了他……”
不知过去多久,火势总算有了雾散云敛的迹象。
一场大火,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那群楚国流民,生前遭罪,死后化灰,连具尸骨都不能留下。
惨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可以比肩了。
晏闻道也终在此时达成了奔赴前线的心愿。
见疮痍火场,晏大人怎一个痛心疾首、悲从中来,当即命下属众人清理残局,并就地立碑以奠亡灵。
正事乃定,老晏头赶紧上前拉扯闺女。
晏凝却抹干泪颜,摇着头道:“爹,您和哥哥先去向圣上复命吧。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可行……”
老爹执拗,兄长亦然,但二者相加,也抵不过晏凝一人。
“放心,从今而往,我也不想再同那冷血怪物有瓜葛了。给我点时间,我会回来的。”她别过父兄,孤身远引,很快不见芳踪。
慕容殊保不齐当真修魔经年,如今功力大成,所以自带了让人欲罢不能的光环——晏凝山野漫行,驻足之处,却是此人母后的陵寝。
大燕国的宣化帝在感情上有两个特点,一是滥情、一是长情,自相矛盾得匪夷所思。
当年修建后陵,他耗费了极大的心血,此后每每思及结发正妻,总要亲往悼念,甚至还得枉顾礼俗地在地底下住上几日,因而这地宫正殿偏殿无数,有出入通路、备吃穿用度,光是御陵卫士就近两百人众,与往世皇陵大有不同。
打个不成熟的比方,外头随便来个几十人,在这儿住上三五月,也是基本不挨饿的。
要不是突如其来的疫情险阻,这会儿,慕容衍该和他家老十一在此碰上面了。
天不遂人愿,老父亲不得不摆驾回宫,但当儿子的还是能够凭借自由意志,想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晏凝避开重重守卫,掠过地宫中一座座殿宇,直至昭惠皇后的墓室前。
与其说是墓室,倒不如说,是紫微垣内含章宫卧寝的实景重现,只是在当摆桌椅的正中,换了一口莹润剔透的青玉冰棺。
晏凝也曾听老爹提起,慕容衍曾遣人到遥远的极北之地,挖掘冰川百丈下的万年寒玉,就为回幽都制成棺椁,以保昭惠皇后尸身不腐。
慕容殊就在冰棺前,独坐愁城,还间或带了几分高风亮节的悲烈。
且散落在他周围的,亦非通常意义上的祭祀用品,而是前些时日搞到他那俩小跟班脑阔疼的糖葫芦一筐筐。
“母亲,幽都城里能买到的糖葫芦,我让豆汁儿焦圈儿都去买了来,甚至我还自己试着做了好些天,可这些,没有一样是小时候您给我做的味道……”他幽幽摩挲棺椁玉壁,眉宇间透着不堪一击的寂寞,“我好想再看看您的模样,好想……”
晏凝只隐匿身型,将一切静悄悄看在眼里。
怪只怪寒玉过分通透,慕容殊瞧不着的东西,她隔着八丈一目了然。
慕容衍纵有美好的愿景,并为此百般努力,却仍不敌自然的规律。
没什么能永垂不朽。
即使绮罗珠履、金簪玉珥,昭惠皇后也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了。不见云鬓峨峨、不见肌若凝脂,她的尸身干瘪而黯淡,并不可观。
慕容殊看不见,反倒比较好。
焦圈儿豆汁儿为了给自家殿下创造追忆母后的优越条件,诚然不会在墓室候着大煞风景,但放任慕容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那也是万万不能够的。
晏凝就在他俩忍不住跑来送吃送喝的时候,如轻烟般飘出了后陵。
俩小太监出了墓室把门一关,立马寒毛直竖,私下里犯嘀咕。
焦圈儿挠头:“唉你感觉到了吗?刚才有阵风,阴嗖嗖的,该不会是皇后娘娘的魂魄——”
豆汁儿瞪眼:“呸呸呸,你个死胖子张嘴没好话!”
焦圈儿:“说得也是,皇后娘娘那般好,就算真的显了灵,也不会害我们的。唉唉唉,殿下饭食搞定了,那咱们俩吃啥?”
豆汁儿:“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离开后陵数日,晏凝虽已返还幽都城,却仍然没有回家,只找了一间临街的客栈,一连几天坐于楼上,浅尝新茶,静窥市井。
不知不觉入了春,幽都城除了绿意频生,其他都是老样子,百姓安居,商贸繁荣,兴许都不怎么有人关心,前些天城外百里,突发过一场山火。
后来,晏凝便看到慕容殊回城,遥遥的,如清明图卷中墨迹一点。
奈何当他走近,一切诗情画意,就都成了泡影——此人先是向街边摊贩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便和俩小跟班爆发了不可调和的争吵。
事情大致可以简要描述如下:豆汁儿焦圈儿“冒死谨言”,教自家殿下去找晏凝“负荆请罪”;不料这孙子“宁折不屈”,一掌一个直接把俩小太监拍飞出去,并且如狼似虎地扬言,天边有多远,就要俩人滚多远。
俩小太监当然不能真的滚,就只有隔上一段距离,委屈跟着慕容殊,却不察晏凝出了客栈,也在跟着他们。
慕容殊永远是慕容殊,一言不合就抽疯。
没有豆汁儿焦圈儿的扶持,他独自前行,又没带手杖,自免不了胡冲乱撞,已有路人愤道“哪儿来的瞎眼小子!”。
于是,他就这么手举吃剩一半的糖葫芦,戛然停在了路中央,半睁半合着那双用途几近为零的大眼睛,被动和来往的人流摩肩接踵。
晏凝尾随一阵,因见宫门方向来了队人马,稍分了心神,再回眸瞧时,慕容殊他老人家已被冲撞得迷失了方向。街角哈欠连天的流浪汉,瞅着都没他落拓。
幸好,宫里头来的那票人马,由统管大公公带队,正是来迎接这位十一皇子的。
“哎呦喂我的殿下噢,你可回来啦!”大公公亲自拨拉开民众,一路送慕容殊上了马车。
晏凝从喧闹处收回目光,先是幅度极轻微地侧目别处,继而胳膊一横,拦下了气喘吁吁去追皇庭车马的焦圈儿和豆汁儿。
“晏小姐?!”俩小太监又羞又喜。
晏凝:“有句话,还请带给你们殿下。”
“晏小姐请讲!”俩小太监猛点头。
晏凝抿抿唇:“生而为人,愿他始终能择善而行。”
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凝姐殊哥将何去何从,还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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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里的疫情部分暂告一段落了,但现实中的疫情还没结束,天佑我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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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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